郭驍死了,但他的歸京,連同他的死去,宋嘉寧都一無所知。六月酷暑,京城熱得火爐一樣,院子裡花草都蔫答答的,宋嘉寧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躲在放著冰的屋裡貪涼快。昭昭六歲了,開始跟著先生讀書練字,祐哥兒三歲了,小短腿跑得越來越快,宋嘉寧陪兒子玩一天,晚上累得都不想動彈。
傍晚趙恆回來,進門就見宋嘉寧懶洋洋地靠在榻上待著呢,對面昭昭坐在祐哥兒旁邊,一手託著帕子,一手用銀叉扎切成碎丁的瓜果喂弟弟。祐哥兒穩穩當當坐著,一邊張嘴接,一邊兩手抓著胖腳丫玩。
“父王!”看到他,姐弟倆一塊兒喊道,清脆甜濡的聲音融合,比什麼都好聽。
趙恆笑著走過去,一手抱一個,然後揶揄地看向宋嘉寧:“你倒清闲。”
天天跟他抱怨哄兒子累,為何他隻看到女兒累了?
宋嘉寧真心冤枉,女兒白日讀書,下課了自己帶著丫鬟去花園撲蝴蝶看荷花,玩夠了才跑過來哄哄弟弟,其他時候都是她帶兒子,王爺怎能因為看到這短短一幕,就覺得女兒更勞苦功高?
“娘累了,我讓她歇會兒。”父王不懂,昭昭知道娘親辛苦,仰頭替娘親解釋道。
“好女兒。”女兒懂事,趙恆笑著摸了摸小丫頭腦袋。
祐哥兒盯著父王的大手,有點急了,笨拙地往姐姐旁邊伸腦袋,要父王也摸摸他。
宋嘉寧撲哧笑了,兒子這樣,到底是傻還是聰明啊?
歇夠了,宋嘉寧爬過來,一家四口一起吃瓜。
孩子們在面前,趙恆就一心陪孩子,從不談論外面的事,飯後昭昭、祐哥兒被各自的乳母領走了,趙恆才喝口茶,看著宋嘉寧道:“端慧,要選驸馬了。”
宋嘉寧正對鏡通發,聞言吃了一驚,扭過頭確認道:“她同意了?”還是淑妃自己的主意?
趙恆放下茶碗,道:“父皇向來寵她,若她不點頭,父皇不會強迫。”
宋嘉寧慢慢地移動梳子,既詫異先前一心為郭驍守寡的端慧公主為何改了口,又覺得端慧公主再嫁是早晚的事。端慧公主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年紀,宣德帝淑妃都舍不得女兒守寡的,更何況,郭驍……郭驍對妻子無情,端慧公主少了可回憶的情分,時間久了,自然容易忘卻。
“挺好的,姑母終於可以放心了。”宋嘉寧細聲道,轉過去,繼續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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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恆望著鏡中她姣好嫻靜的臉龐,耳邊再次響起父皇的話。
父皇說,端慧公主不知搭錯了哪根筋,非要挑個驸馬遠嫁。父皇不知,趙恆明白,端慧公主是想通了,不願再留在京城這個傷心地。趙恆一直都不喜端慧公主,唯獨這次,趙恆願意承認,端慧公主還算有一樣可取之處,沒有為一個負心人,搭進自己。
難得端慧公主松了口,生怕女兒反悔,淑妃緊鑼密鼓地幫女兒挑了一個驸馬,新驸馬乃揚州知府的兒子,揚州富庶繁華,鮮少有戰事,女兒嫁過去最放心。挑好了,淑妃叫女兒進宮相看,端慧公主興致寥寥,沒看清男方容貌,就點頭應了。
是誰都沒關系,她隻想快點離開,不想再見郭家任何人,也不想見壽王宋嘉寧得意。
女兒恨嫁,宣德帝便將婚期定在了臘月。
端慧公主出嫁那日,天陰沉沉的,花轎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雪。
趙恆、恭王都奉命去送嫁了,宋嘉寧在宮中觀完禮,帶著一雙兒女回了王府。
“娘,下雪了。”昭昭趴在琉璃窗前,指著外面喊娘親看。
宋嘉寧剛幫祐哥兒脫下厚厚的鬥篷,聞言抬頭,果然看到雪花紛飛。
心頭忽的湧起一絲惆悵。
端慧公主大喜的日子下雪,是誰不高興了嗎?
可是,怨誰呢?
昭昭、祐哥兒睡著後,宋嘉寧去佛堂上了一炷香,願死者魂安,來生再無悲涼。
作者有話要說: 預計還有四章,周四肯定完結,大家別急~
☆、第232章 232
唯一的公主出嫁了, 宣德帝既欣慰又不舍,但這場大雪帶來的陰寒之氣再次刺激了他腿上的陳年舊傷。同樣的傷痛, 身體康健時多少能忍忍, 人前裝出沒事人一樣,但年紀大了, 身體虧了,就再也扛不住這折磨人的舊疾了。
臘月初九,早朝之上,文武百官都在殿內列好了, 太監去後殿回稟宣德帝,宣德帝便領著王恩不緊不慢地往前殿走。因為腿疼難忍, 他走得很慢,可就在宣德帝拐到殿前, 再跨過一道門檻就能直接走到龍椅前時, 腿上突然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疼得毫無預兆, 疼得宣德帝身子一歪,若非被王恩及時扶住, 肯定要摔在地上了。
即便如此, 大臣們還是異口同聲地吸了口冷氣,趙恆暗暗攥緊手,恭王沒他穩重, 急得上前幾步,一聲“父王”難掩擔憂。
宣德帝剛剛站穩, 餘光中感覺所有人都在看他,尤其是老四的那聲詢問,宣德帝目光便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老了,可他不想被人看出來,不想臣子們也覺得他老了。一個帝王,老了意味著什麼?
松開王恩,宣德帝挺直腰杆,忍著鑽心的腿疾,若無其事地走到了龍椅前。
接下來,早朝一切如舊,但散朝之後,在宣德帝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大臣們尤其文臣那邊,多了一些竊竊私語。宣德帝的老弱有目共睹,為了江山穩固,臣子們都希望宣德帝早日立下太子,無關私心,而是盡臣子之責,維護皇位傳承。
這些闲談,趙恆聽到了風聲,但他隻當不知,默默地做著手頭政事。
傍晚回府,趙恆滴水不漏地哄一雙兒女,昭昭祐哥兒太小,不懂父王的復雜,宋嘉寧卻很快就看出了王爺平靜面容下隱藏的愁緒。皇家四位王妃,宋嘉寧沒有楚王妃馮箏的醫術,沒有睿王妃的野心,沒有恭王妃李木蘭的武藝,可宋嘉寧有一雙敏感的眼睛。
前世父母早喪被叔父一家撫養,今生隨母改嫁到京城數一數二的權貴府邸,兩輩子,宋嘉寧都過得小心翼翼,幾乎無時無刻都在觀察周圍的人。當然,有的人心機太深,她隻憑幾次客套往來看不透什麼,王爺之心更是深沉似海,但宋嘉寧天天都能見到他啊,久而久之,自然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天黑了,趙恆不想睡,讓宋嘉寧先歇下,他在外間看看書。
他有心事,宋嘉寧不敢打擾,乖乖去了內室,脫了衣裳鑽進被窩,宋嘉寧哪睡得著啊,朝外側躺,巴巴地望著門口,猜測王爺在煩惱什麼。家裡一切都好,邊疆似乎也沒事,皇位,睿王死了,隻剩恭王,對他根本沒有威脅,宋嘉寧已經篤定自家王爺會像前世那樣登基……
宋嘉寧百思不得其解。
想的太入神,連外面傳來腳步聲都沒聽到,等宋嘉寧反應過來,趙恆已在面前。
“發什麼呆?”坐到床上,趙恆笑著摸了摸她臉。已經一更天,他還以為她早睡著了,哪想進來就見她朝外躺著,身子掩得嚴嚴實實,隻露出腦袋,烏黑的發襯著白淨淨的臉,柔美如丁香花。
趙恆俯身,在她唇上香了下,煩惱暫且消失,眼裡隻有她呆傻的樣。
他眉頭舒展,眼中有笑,宋嘉寧勇氣上來,望著他道:“想你呢,想你為何不睡覺。”
趙恆意外地看她。
宋嘉寧撐坐起來,柔順長發垂落,玉白臉龐在燭光下瑩瑩生輝,水潤杏眼中滿滿都是他:“王爺若有心事,可以跟我說說,興許我能幫你出出主意呢。”
趙恆笑了。他是有心事,但誰也幫不了他,就連他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想要什麼結果。
“父皇腿疾發作,我有些擔心。”將人摟到懷裡,趙恆低嘆道。父皇疼成那樣,他於心不忍。
宋嘉寧眉頭也皺了起來,她知道宣德帝的腿疾,落了病根,請了多少能人術士都治不好,疼勁兒上來,唯有忍,王爺孝順,當然會憂心。宋嘉寧很想幫忙,奈何生老病死,別說她這個凡夫俗子,宣德帝貴為天子,還不是無能為力?
“父皇喜歡昭昭、祐哥兒,明日我進宮一趟?”抱住他腰,宋嘉寧小聲問道。治不了宣德帝的身,隻能想辦法哄宣德帝高興高興。
“過陣時日吧。”趙恆親.親她腦頂,神色復雜。他們夫妻真心想盡孝,但這種時候,就怕父皇誤會他刻意討好。至於父皇遲遲不立太子,是眼下不想立,還是不想立他,趙恆翻來覆去揣度過數月了,都沒有個結果。
江山是父皇的,縱使父皇老了,想給誰也是他說了算。
這就是天子,皇權。
~
崇政殿。
宣德帝蓋著被子靠在暖炕上,渾濁的眼睛凝視琉璃窗外,已經許久沒有轉過眼珠了。寬敞空曠的內殿,隻有王恩彎著腰候在一側,無聲無息,宛如一座雕像。
“宣陸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