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金甲關這個荒野之地是不會有蝦的。這是崔行舟前幾天吩咐人去相隔甚遠的村鎮上高價買的。
當時這麼做,不過是想讓眠棠吃得高興些,可誰知等蝦運來了,假夫妻的恩愛也到了盡頭。
眠棠看著那一筷子金燦燦的蝦,自然知道這是崔九吩咐人特意買來的。
雖然他利用了自己,動機不純,但平日裡對她的真的也是用了心思的……眠棠的娘親過世得早。她的那個爹爹和兄長也擺設一般,從來不曾關心過眠棠。
這也讓眠棠養成了一旦受了別人的好,必當湧泉相報的性子。
崔九待她的好,點點滴滴,起初的一年裡雖然不曾有過什麼。可是搬到了靈泉鎮後,那些個過往,真是一輩子都難忘掉的。
所以他夾菜來,眠棠也就默默吃下了。
一時間,陸羨看著眼前的一對小兒女,怎麼看都是很般配的。
外甥女雖然想得開,隻想一走了之,可是他這個當舅舅的怎麼能這麼糊塗做事?要知道,他沒有戳破騙局前,外甥女那樣子可是跟她的夫君好得蜜裡調油,都容不得別人說他半句不好。
這麼散了,他看著太可惜!
所以待得席面融洽時,陸羨便主動問起了崔九的意思。
“眠棠之前遇險,得了軍爺出手,得以保存性命,此等救命之恩,我們陸家上下沒齒難忘。在下以水代酒敬奉軍爺一杯了。”
這一份情,崔行舟當得,自然舉杯回敬,跟陸羨共飲了一杯。
陸羨放下了酒杯,又開口道:“然而眠棠與軍爺你共處了一年,無聘無媒,實在是過不得人嘴……不知軍爺有何打算?”
這一點,崔行舟也是想好的,難得這位大舅舅是個知情懂禮的人,比不懂事,耍小性子的眠棠要好溝通些。
既然他提了,崔行舟便順水推舟道:“這個自然是要補上的,隻是眼下西北戰亂,我不好陣前納娶。眠棠失了父母,父族那邊也沒有個像樣的人。等回了眞州,還請大舅舅做主操辦,至於聘禮,我自會讓人去盡心操辦,不會讓眠棠臉上無光……”
Advertisement
陸羨方才問完,是屏氣凝神等著崔九回答的。等聽他態度誠懇地說完了這一番話,陸羨真是長出了一口氣。
他們二人對話時,眠棠始終低著頭,顯然也是將二人的話聽進去了。
陸羨看崔九有娶眠棠的意思,便可放心接著問了:“不知你上面可有高堂?”
崔行舟點了點頭道:“父親過世得早,不過母親尚在,身體還算康健。”
陸羨聽了後,不放心地又問:“這等婚姻大事,你能一個人做主?須得通稟你母親一聲吧?”
崔行舟不在意道:“此事,我盡可一人做主。”
將來眠棠過了聘禮,配了聘書過門,便是貴妾,她這麼招人喜歡,想來也能入了母親的心裡去。
看崔行舟說得那麼篤定,陸羨再次稍微有些寬心。不過還有一件事,不鬧清楚始終是個問題。
“既然軍爺有心娶我的外甥女……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崔行舟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也是隱瞞不住,索性便一次性說出來。
“在下名行舟,字潛。”
陸羨聽了猶自點頭,隻覺得“崔行舟”的名字甚是雅致。
可是旁邊一直抬頭的柳眠棠卻猛地抬起了頭,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出聲問道:“你……是眞州府的……淮陽王崔行舟?”
聽聞了眠棠的話,陸羨也是後知後覺——可不是!眞州的淮陽王——那個差點剿平了仰山精銳,害得眠棠一度帶著人四處奔逃的狠厲王爺……不正是叫崔行舟嗎?
想通了這一點,陸羨驚疑不定地閃目看向崔行舟,想等他說,他不過是跟那個淮陽王同名而已。
可是崔行舟卻一臉泰然道:“……正是在下。”
有那麼一刻,陸羨全想明白了。難怪他頂著私賣蠻族礦石的罪名,重責難逃,崔九卻能不費摧毀之力將他放出大營,並安排到武寧關來,卻不用請示任何人。
他就是整個西北大燕軍營的主帥,放個人犯而已,需要請示誰?
陸羨半天沒有說話,他打死也想不出來,騙了外甥女色的……居然就是外甥女的死對頭崔行舟!
當初眠棠指揮著教眾打遊擊時,幾次包抄了淮陽王的手下,打得淮陽子弟兵嗷嗷叫。
後來眞州子弟兵連番敗績也許是激怒了淮陽王,他竟然親自下場,親率部隊,埋陷阱,設圈套,步步為營,將一時大意的眠棠引入其中。
也正是那一次眠棠的慘敗,折損了不少兵卒,引起了東宮舊部的不滿,開始借機朝著眠棠發難……
而淮陽王那邊,雖然打了一場勝仗,可是那位王爺似乎毫不解氣的樣子,依舊高額懸賞,緝拿陸文,死活不限!
我的老天爺啊!
陸羨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曾經水火不容,刀兵相向的兩個死對頭,竟然夫妻相稱,這麼同住了快要兩年!
一時間,陸羨再抬頭看向對面這一對時,再無小兒女郎才女貌登對之感,隻恨不得眠棠離得崔行舟那廝遠遠的,莫要讓他探出底細才好!
而柳眠棠的關注點顯然與義父不甚相同。她見崔九終於毫不避諱地點頭承認了之後,也靜默了一下後,直直問到:“你承諾我大舅舅說,會下聘禮,是娶我為正妻,還是為妾侍?”
這其實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可是崔行舟卻低頭看著她沉默不語。
他是世襲異姓王,就算不想走裙帶關系,娶個妻族強大的貴族女子來光耀門楣,最起碼也要娶個身家清白的清流之女。
這也是為何剛開始,他同意表妹的婚事緣故——姨父的官運不算通達,不過是中規中矩的官吏,將來妻子也不用拿著妻族壓他。在各個方面,表妹無異是很適合的,若不是她在他西北變故時,生出了拖延觀望的心思,崔行舟也不會毀了婚書的。
可是眠棠的父親落罪被處死,兄長還在發配中。她的外祖父家不過是跑江湖的鏢師,她大舅舅新近又走私了礦產……
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色令智昏,一門心思地想娶罪人之女入門作正妻,崔家的長輩和母親也絕對不能容得了眠棠啊!他不在家時,母親若聽了別人的挑唆給她氣受,又有誰能護得住她?
德不配位,到哪裡都注定是悲劇。
所以眠棠還不如以貴妾的身份入門,也免了其母親和其他親族的排斥。到時候他盡心地寵愛著她,哪點又比正妻差了?
他能願意下聘,以貴妾的規格娶她,足以證明他對她的情誼和重視了。可是這個女人為何都看不到他的退讓,卻得寸進尺,總是想些不可能的呢?
不過沒等他開口,眠棠已經篤定地給出了他答案:“你說不必通稟母親,自己就能做主。堂堂淮陽王應該不至於不顧倫常忤逆不孝,不過若是納妾的話,這等子小事還真是不必驚擾了太妃才是……眠棠先前多有不懂事,得罪王爺之處還請海涵!”
說著,她利落地下了火炕,跪在地上朝著淮陽王鄭重大禮跪下。
而陸羨也是後知後覺醒過腔來,連忙也跟著外甥女下了地,跪伏在了淮陽王面前。
崔行舟正要起身扶起二人時,就聽眠棠接著說道:“然而民女自知資質粗鄙淺薄,不配得王爺如此垂青,亡母曾有家訓留給民女,讓民女成人以後,‘雖貧不做他人妾,落魄不為續弦妻’有此家訓,民女實在不好承擔王爺的垂愛美意,還請王爺不必在意民女大舅舅方才之言。他不知您之尊貴,實在是貿然開口為難王爺了……”
母親當初成為父親的續弦,卻處處被父親嫌棄,總是說她不如先人,所以亡母的臨終交代,也是母親的血淚教訓。眠棠說起來,鏗鏘有力。
陸羨此時在心裡正猛抽自己的嘴巴呢,早知道崔九竟然是眠棠的索命閻王,他死都不會開口提出什麼讓崔行舟負責的話來。
如今好在外甥女有傲骨,不做那個王爺的妾,他立刻從善如流地接道:“草民不知王爺顯貴,方才妄言,還請王爺贖罪,隻當草民什麼都沒有說……”
崔行舟今日份禮賢下士的親和,到現在剩下的不多了,那臉色陰沉得如雷霆密布。
柳眠棠!你真是好樣的!
什麼母親遺命?什麼自感卑賤不配!全都不知滿足的借口!
難道她當王府也是靈泉鎮的北街宅院?想當主母就當主母了?他為了她處處著想,一讓再讓,可是她卻全不知體恤,那口吻竟然好似他給了她幾多的委屈!
崔行舟向來是自傲慣的,無論做任何事情,都自有底線,如今他為了眠棠一退再退,卻無人領情。
這等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崔行舟是絕對不會再做下去的。所以他任著那兩個人跪著,好半響才對柳眠棠淡淡道:“你全想好了,以後不會後悔?”
眠棠沒有抬頭,可是語氣卻異常堅定道:“請王爺不必掛心,絕不後悔!”
崔行舟緊緊握了握拳頭,道:“那好……我老早以前便將靈泉鎮的店鋪宅院都改了你的名字,如今武寧關的藥鋪地契落的也是你的名字,明日,我會讓李媽媽將那些個地契都給你,另外還有一些田產,你有了錢財傍身,以後也能自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