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抱起放在馬背上回去時,我看見了叢林外姍姍來遲的宋硯修。
13
姐姐的背上留下了很長一道傷,我去看過她一回,那時她躺在床上,虛弱地朝我開口:
「柳央央,你想知道上輩子的事嗎?」
「姐姐,你莫不是病糊塗了?人怎麼會記得上輩子的事?」
「若是我記得呢?你想知道上輩子的你和……宋硯修之間的事嗎?」
「我不想知道,我隻想過好這輩子。」
「罷了,不知道也好,記得才更痛苦。」
「姐姐,你救我一命,我會永遠記得,但你殺了金元寶,我也永遠不會忘記。」
宋硯修如今位高權重,把持朝政,同樣也樹敵眾多,想讓他死的人多得數不清,如果不是沈識檀及時出現,想必我將是因他而死的第一個人。
他怎麼樣已經不關我的事,我一點也不想和他再扯上關系,當初在寺廟救他,我確實後悔了,但如果能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救,無論躺在血泊中的是誰,我都會救。
那日,他也來看望了姐姐,我不想見到他,就躲在了屏風後,他帶來了一件破舊的繡滿海棠花的披風。
姐姐問:「這是做什麼?」
「或許你早已不記得,當年你在大雪中將一個男孩拖進破屋,求他不要死,呵……如今,物歸原主。」
大雪,披風,救人,我扯了扯唇角,聽見姐姐輕輕笑出聲:「宋硯修,其實你和她之間從一開始就註定走不到一起,東西放在那兒吧,既然退婚了,以後也不必再見了。」
原來我以為死去的那個人,是宋硯修,不過他這麼壞,我才不要告訴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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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那日,正好是我的生辰,沈識檀過來陪我,拿起我寫的字看了又看,我有些不好意思,用糕點盤擋住:「不許看了,再看也不好看。」
他朗聲笑道:「央央的字就像央央一樣,娟秀清麗,讓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我訝然,怎麼幾個月不見,他變成這樣了?不過幸好,他回來了。
遇刺那日我撞進他懷中時,聽見他悶哼了一聲,後來才知道他身上有傷,胸前中了三刀,刀刀致命,但他硬是扛過了七日高燒,活了下來,回來見我。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院子裏的梅花也開了,我跑出去折梅,沈識檀拿著披風仔細幫我系好,牽著我的手出門,他說要帶我去酒樓吃飯。
我一手握著梅枝,一手握著沈識檀的手指,在大雪紛飛的街道上,遇見了同樣沒撐傘的宋硯修。
其實自那日之後,他幾乎就沒來找過我了。
我們三人的發上都覆了雪,宋硯修悶悶咳嗽了幾聲,他問我能不能和他單獨聊聊,我下意識握緊沈識檀的手指,縮在他身後。
宋硯修本就蒼白的臉似是愈加白了幾分,苦笑道:「央央,我不會傷害你的。」
其實過去很久後,我才明白過來,我當初並非有多麼喜歡他,隻是那時他是我孤寂多年之後遇見的唯一一個待我不同的人,我迫切地想要一個人來在乎我,來喜歡我。
或許對他是有幾分喜歡的,但終究隻是到此為止了。
宋硯修問:「央央,如果重來一回,我沒傷害過你,也是喜歡你的,你……會喜歡我嗎?」
「宋硯修,發生過了就是發生過了,即使有幸能重來,你又如何能保證不會傷害我,喜歡的是我?」
況且這世間,哪有機會能重來,這樣對那些無辜的人又何其公平?
飯桌上,烈酒入喉,我被嗆得一直咳嗽,臉頰不斷發熱,想必已是酡紅一片,沈識檀倒水給我讓我慢點。
我瞧著他,眨了眨眼,總覺得他自戰場回來之後,好像變了很多,可再一細看,又感覺哪兒都沒變。
明明幾個月之前還是個不敢久視我,動不動就臉紅的人,如今卻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了,那雙眸子倒是深情內斂了不少。
想起初見他時,他策馬從城門逆光而來的模樣仿佛就在昨日,我枕著手臂側過臉看他,眼裏泛起稀碎的笑意。
「沈識檀,我覺得你好像變了。」
「央央說我哪裡變了?」
「不知道,就是覺得不一樣了。」
「大概是變得……更喜歡央央了。」
酒香四溢時我抬起暈暈的腦袋,仰臉親了一下他的側臉,而後看見他手中的酒微微灑了些,臉頰漸漸泛起紅暈。
唔,好像也沒變。
14
我和沈識檀是在春天成婚的,身上的嫁衣是娘親在世時繡的,小蓮從我出門就開始哭,一路哭到將軍府,被其他丫鬟拖去哄了許久。
後來我問過小蓮,我出嫁的日子,怎的她那般傷心,我又不是不要她了。
她說:「奴婢忍不住,小姐苦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不用再苦了,奴婢是高興哭了。」
我啞然。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曾想像過自己未來的夫婿會是什麼樣的,可再如何想像都不極沈識檀挑開紅蓋頭時的那一瞬心動。
那張俊臉在紅衣的映襯下清雅絕倫,他眸中含笑:「央央,以後你就是我妻子了。」
妻子……
我扯著他的衣袖喊他:「夫君。」
我突然想起那時做的一個夢,一個嫁給宋硯修的夢,如今再回憶夢中場景,已經記不太清了,無論如何去想,當蓋頭被揭開時,眼前出現的都會是沈識檀的臉。
桂圓紅棗蓮子被掃落後,我被他擁倒在床榻上,嫁衣瞬間鋪散開來,紅幔抖動,紅燭跳躍,呼吸相纏時,我聽見他說:
「央央,我終於娶到你了。」
就在我嫁給沈識檀的三個月後,安王在宋硯修的扶持下登上了皇位,姐姐入宮成了皇貴妃,宋硯修依舊是那個權勢滔天的攝政王。
彼時沈識檀正帶著我在外遊玩,我在他的悉心教導下,學會了騎馬,還學會了射箭,他問我要不要再養一隻小狗,我搖頭拒絕了。
我研究了很多新的糕點,每次拿給他嘗時,他總會連帶著我的手指一起含住,然後說一句:「真甜。」
直到有一次,我無意間聽見他在一眾將士面前吹噓:
「我媳婦兒能做出天底下最甜的糕點!」
嫁給沈識檀之後,我才發現他身上的傷多到離譜,尤其是胸前的三道刀傷,如今雖已痊癒,但仍舊可怖。
他曾蓋住我的眼,低聲道:「央央別看。」
我滿是心疼,扒開他的手認真看著他:「沈識檀,我沒你想像地那樣脆弱,我一點也不害怕,這麼多傷口,該有多疼啊!」
「一點也不疼。」
「沈識檀,打一場勝戰是不是很難?」
「唔……比打勝戰更難的是娶到央央。」
我發現他的嘴是越來越甜了,一定不是吃糕點吃出來的,逼問過後,才知道是他大嫂教的。
沈識檀的大哥,沈大將軍,根本不似傳言中那樣兇神惡煞,明明和沈識檀一樣清秀文雅,也不知怎麼謠傳成那般模樣。
沈識檀的大嫂,是個很柔美的女子,我後來在她那裏聽說過很多沈識檀的事。
譬如他那時將我給他的帕子帶回去後,小心翼翼放在胸前,一放就是數年,在練武時經常對別人吹噓自己喜歡的姑娘送了帕子給他,偷偷練習了許久如何雕刻梅花簪,在將軍府種植了滿院的梅花樹。
一年後,我有了一個女兒,生產那日,沈識檀抱著孩子一臉無措,蹲在我旁邊和孩子一起哭。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沈識檀死在了戰場,懷裏的帕子被血浸透,而他似是解脫般怔怔道:「央央,我來找你了。」
被嚇醒後我哭了許久,沈識檀緊緊摟著我,雙手微微發顫:「央央,夢是假的,我們都會活得好好的。」
三年後,身在皇宮的姐姐也懷孕了,但沒保住,終究是被害了去,失去孩子的姐姐自請去寺廟誦經念佛,再不回宮。
五年之後,那位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中毒而死,死的時候手中緊緊握著一支梅花簪。
又是一年梅花盛開季,沈識檀摘下一朵梅花放在我發間,風吹雪落,他扔下油紙傘,牽著我漫步在大雪中,輕聲開口:「央央,我們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白首了。」
(完)
番外——宋硯修
大師說,我和央央註定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即使重來也無用,我不信,我這一生都是強求來的,她,我也要得到。
強行重生都是有代價的,要放棄以後的輪回才能得一次重生的機會。但我並不是帶著記憶重生的,大師說那樣對央央不公平。
我不在乎,隻要能重來,我必定不會重蹈覆轍,但我萬沒有想到,柳雲棠也重生了,更沒想到,在我沒有想起一切之前,她對我的喜歡做出了回應。
很久之後我才想明白,從柳雲棠重生開始,我就已經不可能再和央央走到一起了。
我曾多年一直執著於那件披風的主人,早已分不清那是喜歡還是執念,但那時覺得,隻有柳雲棠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我,柳央央太弱了,像隻嬌弱的小兔子。
可就是這隻兔子,離開後,我窮盡所有,都再也抓不住了。
當她毫不留情地將刀刺進我身體,滿心歡喜地跑進沈識檀懷裏時,我就知道我該放手了,那支梅花簪,終究沒能送出去。
聽聞央央生了個女兒,我想,如果那時央央沒死,我們是不是也會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可是沒有如果,央央死了,死於亂刀之下,死於那場春雨中。
隻要一想起來那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姑娘死了,我那還未出世的女兒也死了,便痛得整夜睡不著,那時,我不知道要怎麼才能繼續活下去。
如今,亦是。
所以那杯毒酒,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毒發時很痛,感覺哪裡都在流血,視線被一片血霧遮住,我顫抖著手從懷裏拿出那支簪子,恍惚間,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大概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受傷回來,她沒日沒夜地照顧我,還在我未睜眼時偷偷哭,其實我都聽見了,她那時可喜歡我了。
後來有一次,我在街上救了個小孩,回去後我心中一動,對她說想要個女兒,一個和她一樣可愛的女兒,那時我看見了她眼裏的歡喜,也和她一樣歡喜。
可我得知她懷孕那日,卻是她死的時候。被關起來的幾天,她一定很害怕,一定哭了很久,她那麼怕疼,身上卻有那麼多傷口。
我抱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誰能來救救她,誰能讓我的央央回來。
我一直不願承認的一件事,其實在她欣喜又慌亂地開口叫我夫君時,我就已經日復一日在淪陷了。
鮮血沿著我的嘴不斷流,沒有一刻停止,我聽著慌亂的聲音,覺得自己快死了,不然怎麼會看見央央在朝我笑呢?
她好像在朝我招手,她在叫我:「硯修,硯修……」
硯修。
她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嚴修,其實不是要欺騙她,隻是我隱約覺得在腦海深處,有個和她很像的聲音喜歡叫我硯修,所以隻說了「硯修」
二字。
但我沒想到她誤認為是嚴修,後來我也就將錯就錯,沒有解釋,於是……就錯過了。
我和她之間,正如那日摔得四分五裂的梨花糕,永遠都不會變回原樣了。
此後很多年,我再也沒有吃過梨花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