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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裡的谷子熟透了,大伙都在搶收, 趙蘭香這弱勞動力分配到了看曬谷場這種輕松的活計。村子裡那些壯勞動力在收割糧食、給谷子脫粒、揚場。田野裡柴油拖拉機轟鳴的聲音響徹了湛藍的天宇。
一直忙碌到傍晚, 熾熱的陽光把每個人的膚色都曬黑了一個度。趙蘭香從家裡帶了淡鹽水給人補給水分, 淡鹽水被她特意放到冰涼的井水裡鎮過的, 特別冰涼解渴。
周家珍也跟男人一起參與了搶收, 從早到晚一整天都在烈日下暴曬,她身上那件深藍色的襯衫都浸滿了鹽漬,趙蘭香佩服極了。
“累不累, 不如你明天來和我一起看場吧。”
周家珍曬得紅潤的臉含起了一絲微微的笑:“不累,勞動能創造價值。”
她擦了擦汗,驕傲地說:“我覺得‘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
這句話即便是沒有看過《鋼鐵》的趙蘭香,聽到了也不由地笑了,“你真是徹底地淪陷在保爾奮鬥的一生中了。”
周家珍誠懇又感激地說道:“它是一本能影響人一生的良書,以前我時常感嘆自己的命途坎坷,現在隻覺得慚愧。裡面有句話說得特別好,我分享給你聽。”
“‘鋼是在烈火和急劇冷卻裡鍛煉出來的,所以才能堅硬和什麼也不怕。我們的一代也是這樣的在鬥爭中和可怕的考驗中鍛煉出來的,學習了不在生活面前屈服。’”
“這句話你可以分享給賀老二聽。”周家珍的微笑裡摻了一絲的愧意和寬慰。
她對賀松柏的改觀始於勞動,也終於勞動。一個能夠精心料理地裡農活,耐心得就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的男人,又怎麼可能是傳說中的遊手好闲的二流子。賀松柏以前沒有跟大伙聚在一塊勞動,而是偏偏遠的地方獨自苦幹,這回被調回了水田這邊,表現全都落在了她的眼裡,他勤快誠懇得就像一頭老牛。
“他的那場檢討說得是真的好,我以前對他的看法是存在偏見的……”周家珍感慨道。
趙蘭香把鹽水遞了一碗給她喝,趕緊打斷了周家珍的話:“快喝吧,怎麼你老是提他?”
還老在她的面前提他!
這令趙蘭香的心高高地被吊了起來,有那麼明顯嗎,一個兩個都能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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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盡量都在私底下跟他相處,有人的時候幾乎都不同他說話。
周家珍紅著臉,小聲地解釋說:“你忘了嗎,我在賀家,曾經當著他的面說過他的壞話,還在你面前中傷了他,現在是反悔。”
周家珍提起,趙蘭香這才想起來。
那時周家珍走了後,她才發現賀松柏一直蹲在自留地裡。借著籬笆上綠茵茵的豌豆苗的掩映,他那雙深邃的眼一片暗沉。
趙蘭香說:“放心這句話他會聽到的,我幫你轉告。保爾是鐵打的戰士,可你是血肉做的女人,該休息時就休息不要太傻了。”
周家珍用力地點頭。
趙蘭香轉身去給賀大姐送水了。
傍晚大伙收工的時候,才是趙蘭香開始守谷場的開始。經過陽光曝曬的谷粒收進倉庫裡不容易發霉,但晚上一定要有人看場,全大隊的糧食都曬在場上了,萬一半夜下起了雨還能通知大伙一塊搶。
趙蘭香白天睡了個飽,守個半夜不在話下,一直挨到了下半夜後會有另外一個人來接她的班,這份活計對她來說簡直不能太輕松。
夜幕降臨,趙蘭香聽著田野裡的咕咕蛙聲,耳邊是聲聲不斷、此起彼伏的的蟬鳴聲。她點著一盞油燈,嘴巴裡嚼著糖,手捧著一本書慢慢地翻起頁來,正好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最近周家珍那麼愛看它,成天話不離口地引用幾句裡邊的話,趙蘭香要看看才能接得上她的話。
天色漸黑,夜空上的星星暗淡的光芒愈發亮了起來,趙蘭香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頭頂滿天的繁星。
過了一會,草叢裡傳來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音。
一抹人影迅速地跑了過來,趙蘭香放下書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噓——別叫。”
男人低沉的聲音裡有一股無法掩飾的沙啞。
“你怎麼來了?”趙蘭香摸了摸他的臉,此時此刻見到他,心裡很高興。
賀松柏低頭用袖子擦了把汗,“吃完飯我就來了。”
“你一個女孩子守夜不安全,我給你看,你回去。”
趙蘭香猛地搖了搖頭。
“你白天幹活那麼辛苦,還幫我守夜,像什麼話!我是不會走的——你趕緊回去補眠吧,明天還有更重的活呢!”
回應她的是賀松柏黑下來的臉,他緊抿的唇透露出了一股不容拒絕的嚴肅。
趙蘭香停頓了一下,認真地思考起勸賀松柏打消這種念頭的可能性。
為零。
他固執起來的時候比她還可怕。
她說:“要不這樣……我不回去,你也不回去。你在裡面稍微睡一會,要是有什麼事我就叫你,成不成?”
賀松柏勉強地接受了。
趙蘭香把人領到了谷場邊一個簡陋的小屋裡,掏出自己的夏涼被,把男人摁在床上,給他蓋上被子,她輕快的聲音裡泄露出一絲調皮:“我還是第一次跟柏哥過夜呢。”
被女人強行摁在床上睡覺的賀松柏,那張被曬黑的臉浮起了一絲紅。
他咳嗽了一下,“我睡了,有什麼事一定要叫我。”
趙蘭香幹脆地應下了。
她看著賀松柏閉上了眼睛開始睡覺,自個兒提著燈走到外面的谷場,津津有味地讀起了書。
屋子裡的男人卻睜開了眼睛,耳朵細聽著外面的一舉一動。
暗淡的一圈光,將女人纖細的影子投到了窗子上,火光隱約地跳動,她的影子也在動,蕩漾得就像井裡潋滟的水光。
薄薄的夏涼被又輕又涼快,滿滿都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氣,密不透風地裹住了賀松柏,令他有種被女人緊緊地簇擁起來的錯覺。
賀松柏就這樣睜著眼盯著窗子上映著的女人的倩影,半睡半醒地盯到了下半夜換班的人來。
賀松柏緊張了起來,他輕手輕腳地起了床,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離開屋子。
沒想到下半夜來值班的人居然是顧工,賀松柏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了下來。
顧工見到了賀松柏,也很驚訝。
不過他看見了蹲在門口看書的姑娘,眼裡便劃過了一絲了然。
顧工之所以叫顧工,並不是他的名字叫顧工,而是他是梯田施工的總工程師,負責設計溝渠、爆破、梯田道路規劃。聽說是從B市調來的知識分子,並不是本地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賀松柏驚訝極了,他沉默了片刻問:“怎麼來了?”
顧工皺巴巴的臉上連苦笑都擠不出來,他眉角的笑紋愈發深了。他隻說了一句:“年輕人你回去睡覺吧。”
趙蘭香眼神裡帶著一絲的疑惑,賀松柏拍了拍她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去。”
趙蘭香守了半夜很快也困了,她迅速地洗了把臉,揉了揉眼睛跟男人道了一聲晚安很快就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中。
……
谷場上,青年坐在水泥地裡,跟中年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賀松柏卷了一支草煙遞過去,“抽幾口,不然白天沒精神幹活。”
顧工望著遠處那片黑黢黢的山脈,闲聊地感慨道:“這邊丘陵很多,耕地少。修建梯田可以擴大耕地面積,增加糧食產量。”
賀松柏默默地打著哈欠。
顧工繼續說:“不過你們這裡屬於喀斯特地貌,地下水源雖然豐厚,但山石和溶洞也多,主要成分為碳酸鹽巖……%#¥@&”
賀松柏在盡力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顧工聊天,然而坐了一會他很快就聽暈了。
賀松柏猛吸了一口煙,爽冽的煙浸入喉裡,刺激了一下又清醒了。他淡淡地道:“你要是幹不了那麼多活,可以偷懶打個盹。”
顧工抹了一把臉沉默無語,眼角的皺紋更加深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年代,投機倒把是犯法的。
所以作為一個農民,柏哥寵愛對象的方式就是—>
拼命幫她幹活幫她幹活幫她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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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一:
香香在屋外看書
柏哥:她的背影真美,這個背影我可以看一晚上看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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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二:
顧工:“%#¥*&@!”
柏哥:作為一個耿直的農民,我很想打斷他的話。
但他好像不懂什麼是對牛彈琴,算了算了,讓他說吧。
第030章
顧工和賀松柏一塊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抽煙聊天,一直聊到了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才罷休。
顧工感慨道:“如果有機會, 我一定收你做徒弟。你這年輕人雖然笨了點, 但是能吃苦, 跟著我學土木肯定有出息。”
說著他苦笑地搖搖頭, “算了,徒弟這個名諱不好, 這輩子再不收徒了。”
其實這年頭還有什麼關系是可靠的呢……
賀松柏把最後一根煙支在鼻子上, 嗅了嗅, 嗤之以鼻:“你還是顧著你自己好了。”
“被整得那麼慘,還有心思收徒弟?”
顧工來到河子屯的第一天,他穿了一身深黑色的中山裝, 熨帖得一絲不苟。胸口上的口袋別著支精致的鋼筆,從頭到腳透露著一股高級知識分子的清貴,他指揮起工程隊的工人來也頗有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味道。
對於賀松柏這些指望著掙工分的最底層的人來說, 工人已經算是無上光榮的職業了, 而顧工還是工人的頭子,那更是了不得。顧工在這群地裡刨食的農民的眼裡, 無異於渾身都發著光, 令人敬佩又畏懼。
結果……
秋收沒幾天, “高高在上”的高級知識分子顧工霎那間淪為了勞改分子。渾身的光芒霎時掉落, 掉進泥裡的速度令人瞠目結舌, 這對於大伙來說還是一種新鮮得不得了的體驗。
賀松柏對於他的遭遇,隻能報以同情。他能做的也就是騰出空來的時候,稍稍幫上一把, 更多的是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