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口說,“出去吧。”
聲音是無比的沙啞。
趙蘭香看著老人塌得幾乎眯成一條縫的渾濁眼睛, 感受到了蒙了那層翳的瞳孔中流露出來的漠然、洞察, 她忽然覺得賀松柏的祖母很有個性。
趙蘭香在想, 要是現在她跟阿婆坦白自己跟她的寶貝孫孫談對象的事, 不知道這個老人家還會不會這麼維持這麼酷的表情。
不過……這種念頭隻是想想, 趙蘭香沒有經過賀松柏的同意,不會輕易把這個消息泄露給他尊敬的祖母的。
趙蘭香上前拾起了那張紙條,塞進了兜裡。
她問:“阿婆你喜歡喝粥還是吃飯?”
李阿婆吭哧吭哧地躺下了床, 閉上眼睛假寐睡覺了,用以回應趙蘭香的是她沉默的背影。
床上隆起了一團,薄薄的被子下露出了阿婆的兩條腿。畸形地折了的腿上常年包著一條布用以遮羞。不過睡覺的時候布掉了下來,沒法繼續遮全了,露出的兩隻三寸金蓮穿著小孩的襪子,上邊補丁密密麻麻。對待這個可憐又悽慘的長輩,趙蘭香是一絲絲的不滿都生不起來。
晚上,趙蘭香洗完澡,把衣服拿出來搓洗的時候又翻出那張紙條,她拿到燈臺下映著光才吃力地辨認了出來。
“去牛角山東北百步,槐樹下。”
趙蘭香蹙起了眉看了半天,拿起毛巾擦著湿潤的頭發,很快便把這張紙條扔進了櫃子裡。
……
時間流逝飛快,賀松柏簡單枯燥的養傷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他手上腳上的固定木板早已拆了下來,屬於他還有以潘華玉為首的八個“搗亂紀律”分子的檢討會也來臨了。
這一天河子屯的黨支部和委員會的重要“幹事”嚴肅地挺直腰杆坐在椅子上,老百姓站在後面。支書李德宏用拇指點了點口水沾到紙上,卷了一根煙草,在座位上默默地抽草煙。李大力也黑著臉,目光直視著眼前的“臺子”。
太丟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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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子屯第一生產大隊和第二生產大隊的人都來了,臺子下人群湧動,有興致勃勃抻長脖子往臺上看的人,也有無聊地打哈欠想早點回去摟婆娘睡覺的,更多的是表情麻木的、幸災樂禍的。
趙蘭香跟在賀松柏的身後,前面已經有好幾個人檢討完了自己的“罪行”。趙蘭香來到的時候正好輪到潘華玉檢討。
三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洪亮的聲音裡透露著輕描淡寫的羞愧。
“我做出檢討,以後保準不動手打架,也不隨便跟壞分子動氣,他們的思想是落後的,我們應該用上進的心去感染他們。在這裡我向賀兄弟道歉,因為我打他是錯的。”
他說完後人群裡有稀稀拉拉地掌聲。
賀松柏準備上去了,趙蘭香聽到潘玉華的檢討有點生氣。
媽.的,這種道歉真是一點都不違心。
賀松柏一言不發地走到了“臺上”。
他開始說:“大隊黨支部,革委會,我是河子屯一大隊的社員賀松柏,在這裡為自己的錯誤做出深刻檢討。我出身落後的地主家庭……”
人群裡湧出了一片倒彩聲,一片爛菜葉砸到他的身上。
賀松柏渾然不在意,接著繼續說:“感激黨組織沒有放棄我,給了我改過自新的機會、讓我跟社員一起參加勞動。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並決定一輩子勤懇勞動回報黨組織……”
他說著說著,爛菜葉又扔了上來,如果在物資充足的年代指不定還有臭雞蛋扔呢!可惜賀松柏沒有嘗到扔臭雞蛋這種珍貴的機會,他冷不丁地被潑了一瓢不明物體,濃濃的惡臭味包圍了他。
賀松柏輕松地抹了抹臉,眉宇更開朗地繼續說:“主席曾說過:‘房子是應該經常打掃的,不打掃就會積滿了灰塵;臉是應該經常洗的,不洗也就會灰塵滿面。’我深刻領悟到自己的錯誤,時時反省,感激組織的寬容大度。我願意接受懲罰,希望日後能全心全意投入生產!感謝隊長李大力同志的幫助!”
他年輕又渾厚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有點激揚頓挫,聽得許多人眼神不由地發深了起來,說得真好,能引用主席的語錄,一定是個平時經常學習正確思想的人。李大力也是其中一個。
賀松柏說完,下面也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不過稍稍比前一個要響亮些。
趙蘭香個子不算矮在人群後面偶爾蹦兩下,還是可以看得見男人那個小小的影子。她看見了這一幕,心疼極了。
他很快地從臺上下來了,快步地離開人群。因為速度太快,他還未好全的腿走著路仍是有些一瘸一拐。
趙蘭香不敢馬上追上去,而是等人不見了才慢慢地走回賀家。
走到沒有人的地方,趙蘭香拔起腿就跑。
她一個兩條腿健全的人,竟然還跑不過一個瘸子!
跑了半天,趙蘭香終於看見了人影,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了一聲:“走這麼快幹什麼?”
前面的“黑點”停了停,更是沒有猶豫地往前衝了。
趙蘭香咬了咬牙,用力跑著追了上去,湊到賀松柏的身邊:“怎麼不說話?”
賀松柏停下來,無奈地說:“不要跟過來了。”
他突然拔起腿快速地跑了起來,跑得遠遠地一個扎猛子地跳入清清的河水裡,濺起了一陣高高的水花。
趙蘭香驟然地停住了腳步,她蹲下來看著露出來的黑腦袋說:“幹嘛想不開跳河,剛剛你做的檢討很好——”
“啊”字哽在了她的喉嚨裡,一股淡淡的惡臭味飄了過來。
賀松柏扎入水裡使勁兒地搓了搓臉,遊到岸邊。
他挑起了鋒利的眉角,惡狠狠地說:“還不走,要看我洗澡嗎?我要脫衣服了……”
趙蘭香看著他果真作勢脫下了自己的衣裳,臉頰驀然地騰起了一片蒸霞。
她站起來跺了跺腳,轉身走了。
賀松柏松了口氣,真是怕了她了。
等女人走了以後,賀松柏這才放心地掀起衣服,搓了搓身體。又用手掌掬起清水使勁兒地往自己臉上搓,搓完臉了又搓頭發,搓得他麥色的面龐紅通通的,隻差搓出一層皮來了。
髒得連他自己都嫌棄。
他搓了一會,抬起頭用手掌抹了把臉,睜開眼一看差點沒被嚇得四肢抽筋,沉到河底。
隻見原本離開的女人又回來了,她紅著臉站在岸邊,故作平靜地問道:“你把衣服脫下來放哪裡了?”
“我帶了澡豆,幫你搓搓。”
賀松柏被看得渾身火.辣辣的,像被烈火燒著了一樣,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小流.氓。”
他耳朵頓時紅了,慌忙地用河水遮住自己瘦弱的身軀。
趙蘭香四處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他那身破土布衣。她也不嫌它又髒又臭,掏出了澡豆擰了點泡沫出來,利索地在河邊搓起了衣服。
賀松柏那雙漆黑的眼睛暗沉得幾乎能夠滴下油來,他其實已經裡裡外外連腳底板都搓幹淨了,就等著穿他那身衣服了。
趙蘭香洗好了以後,擰幹工工整整地疊好掛在了草上,轉身消失了。
賀松柏盯著人走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火燒屁股的速度抓起衣服,穿在了身上。
……
潘玉華做完檢討後,丟臉地跟著自家的婆娘灰溜溜地走了。
潘嬸神氣活現地說:“俺可算是幫你出了口惡氣。”
“李二李三幾個擔了桶尿肥來,然後嘿嘿嘿嘿,你看到了嗎,解氣不……”她猥瑣地笑了笑,臉上得意極了。
自家婆娘說的話,半分都沒有讓潘玉華心裡好受一點,因為他剛才就在整個河子屯的人面前,做出了檢討,並接受了支書的懲罰!此刻他的心還是備受著煎熬,後悔的同時,又愈發厭惡起賀老二了。
他積攢了半輩子的清白的名譽,就這樣蓋上了“破壞分子”的帽子。
潘玉華沉著臉說:“別說了,回家。”
潘嬸說:“二妹那個死沒良心的不知道躲哪個旮旯了,她從學校回來了,剛剛俺還在檢討會上見著她,你這個當大哥的是為了她才被停工的,她也不知道過來安慰你幾句!”
潘玉華嗬了一口氣說:“你快去找找,她要是敢去找賀老二,打斷她的腿。”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柏哥:死啦死啦,這麼臭她為什麼還要跟過來
柏哥:我的天她怎麼還在看
柏哥:松了一口氣,終於走了
心裡彈幕瘋狂刷屏
——女主去而復返——
柏哥:“……”
不想再說什麼了,已經死了。
PS:小劇場都是真的
我寫小劇場,你們交粗長評,好咩?
第026章
潘玉華口中的二妹潘雨此時正在人群裡四處尋找賀松柏的影子。
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被嫂子潑了一瓢汙糟的玩意, 此刻肯定難過極了!潘雨恨不得把他遭遇的一切全都轉移到自己身上, 她羞愧又自責, 哥哥嫂子根本不會明白賀松柏究竟是精神多可貴的一個人!
潘雨的心熱得猶如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 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賀松柏,替哥嫂的行徑鄭重向他道歉!
很快潘雨就在去賀家的路上碰見了她想要找的人。
她連忙從書包裡掏出一瓶藥, 嗫嚅地說道:“李阿婆的腿最近應該又犯疼了吧, 我聽人家說給老人多補補鈣手腳就沒有那麼疼了。我去藥店買了鈣片, 你拿回去給她吃吧……”
賀松柏此時剛從被“偷窺洗澡”的無地自容中拔.出來,渾身都熱得不行,他看到潘雨遞過來的鈣片, 很幹脆地拒絕了:“不用。”
“還有事,走了。”
潘雨的臉紅了幾分,眼窩子有些湿熱, “還、還有, 對不起。”
“我哥那樣對待你是不對的……他們、他們根本不明白!我替他們道歉,是我、我太自私了。”
賀松柏抬步正要走的身影, 滯了滯。
潘雨深情地凝望著這個瘦削的男人, 看著他深邃又清秀的眉眼, 鼓起了勇氣說:“我給你做婆娘吧。”
賀松柏整個人如遭雷劈。
潘雨用女兒家僅剩不多的勇氣, 說:“我不嫌你家窮, 也不嫌你家的成分,你要是願意當我男人,就去找個媒人去跟我爹娘說親。我不要你的彩禮錢, 隻要你這個人。”
賀松柏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他薄薄的唇蠕動了一下。
許久他才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奇怪的念頭,不過你最好打消這種想法,因為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