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松柏嘴唇蠕動了下,就著趙蘭香的手,大快朵頤又粗魯地把骨頭上的肉都啃光了,還把筒骨裡的髓都吸得幹幹淨淨,一滴不剩。
他看了眼女人手裡染上的汙漬,搖頭聲音沙啞地說:“不想吃了,難吃……吃面喝粥就行。”
趙蘭香用筷子把他啃幹淨的骨頭扔進碗裡,瞥了他一眼。
明明吃得很歡快,還別扭得要命。
趙蘭香不由地好笑,搖了搖盆裡的骨頭說:“這裡還剩下三塊,不要浪費,你自己不解決,難道讓我吃你剩下的東西?”
賀松柏為難地瞥過頭,感覺被這個女人噎了一下。
趙蘭香正欲再說些什麼話的時候,突然外邊傳來了一陣混亂的聲音。
房裡的兩個人受驚一般地迅速抬起頭,趙蘭香推門走了出去。
她看見遠處賀大姐急急忙忙地跑了回來,三丫被一個婦人推搡著、指著頭罵。
“賀老二呢,讓他出來!咱們評評理!”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打俺青山。”
“快點讓他出來給個交代,俺家那口子現在也渾身痛,眼見著要耽誤幹活了。”
幾個村婦罵咧咧地堵在賀家老屋前,氣勢洶洶地等著賀大姐算賬。
賀大姐哪裡招架得住這種陣勢哦,她慌忙地深一腳淺一腳趕緊上去把小妹摟在懷裡,咿咿呀呀地打著手勢“說話”。
“俺們聽不懂你這聾子的話,讓賀老二出來。”其中一個婦人不耐煩地說。
她們心裡大約也清楚賀家一窮二白,沒啥值錢的玩意兒,要賠錢根本賠不起,她們就是要出口氣,恨不得逮著他、痛打一頓落水狗才能解氣。在農村,婆娘的力氣可不比男人小,打起架來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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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蘭香悄悄地去把三丫拉了過來,低聲說:“去找支書伯伯過來,說賀家有人要打架,讓他趕緊過來。”
賀三丫懵懂地點了點頭,撒丫子跑了。
趙蘭香走上了上去,笑眯眯地說:“這大中午的,各位嬸子都吃完飯了?”
四個女人看見是個白白淨淨的城裡學生娃,收拾打扮得都很齊整俊俏,兼之語氣挺溫和的,她們的怒火松緩了,向她詢問:“女同志你見著賀老二在哪嗎?”
趙蘭香搖頭,問:“我聽說你們丈夫是被他打傷的,是誰被打傷了?”
這幾個女人以為這城裡來的女知青是要為她們伸冤哩,趕緊報出了自家男人的名字。
趙蘭香一一記在了心裡,周家珍說她把河子屯所有的人都認全了,趙蘭香過了沒幾天也把大隊上的人都記了下來。
這些人裡並沒有王癩子,趙蘭香不客氣地笑了笑。
“現在你們就去給賀二哥賠個不是,這件事就算完了。”趙蘭香平靜地對這四個女人說。
這句話宛如炸.彈,打破了她們之間的平和。四個婦臉上松緩下來的狠厲,頓時又上臉了。
“嗨呀,原來你跟賀老二是一伙的,你個不分是非女同志,你不要滿嘴車大炮,你個女娃娃懂什麼?”
趙蘭香眼裡雖然含笑,卻是冷冷笑。
就因為男人的出身不好、成分不好,一旦發生滋事打架,那些人敢無所顧忌地拉偏架,個個都上去踩一腳泄氣。他們清楚他是弱勢的一方,被打了也當初啞巴虧吃。
憑什麼他們認為賀松柏永遠都不會反抗?
賀松柏被這些人攜帶著滿滿的惡意、群毆的那一刻,心裡應該有多難過啊。
“李愛黨、賀青山、潘華玉、楊志敏這些人我全都記住了,等會我就去找公安。四人可是犯了故意傷害、聚眾鬥毆罪,不僅破壞了公共秩序,還耽擱了咱生產隊的工程。賀二哥現在是癱在床上動不了,他告不了,我可以幫他告。”
“你嚇唬什麼人?要再胡說八道看俺撕了你的嘴!”
趙蘭香說:“各位嬸子,我這個人從來不愛嚇唬人。我是不是胡說八道,去告過就知道了。你們回去就可以問問你們的丈夫昨天他們有沒有辱罵他、是不是毆打了賀二哥,是不是扛著鋤頭鐵鏟打架的?故意傷人情節嚴重的是要判坐牢。你們到底要不要道歉?”
李家婆娘倒吸了一口氣,憤怒地說:“俺男人還被賀老二揍得下不得床,你個女同志少唬俺。”
趙蘭香又搖頭說:“李愛黨等人成群手持機械打人,就算犯罪,而且是故意傷害罪。”
她平靜地道:“憑我手裡有賀二哥的大夫開的傷檢證明,拿著它我可以去派出所報警,一告一個準,立馬就可以抓了你們男人,信不信?”
趙蘭香說完話,隱約聽到賀松柏房間裡悶悶地重物跌落的聲音,她拉了拉賀大姐的衣服,讓她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很快,李支書趕到了賀家,他看見昨天分別讓他頭疼的兩撥人聚在了一起,臉都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兇也就是兇這麼一次,以後不會再跟潑婦罵街了。
小狼狗被打得多慘啊,讓她發泄發泄?
第022章
四個女人一臺戲,她們看見李支書就開始無止盡地哭窮、哭可憐。
她們指責, “支書哩這有個團結壞分子的落後分子!你快讓她作檢討。”
“還嚇唬人要去報公安!”
李支書虎著臉, 口氣很差勁地道:“你們的男人在工程隊面前群毆打架倒是光榮得很!”
“馬上回去檢討三天, 不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不要來上工了, 工程寧願慢點也不要你們這種鬧事分子!”
這四個女人聞言如臨大敵,雖然開溝渠累得很, 但是算的公分可不少, 辛苦一天, 十個公分就順順利利到手了。上哪還有那麼便宜的事情揀?
她們聞言驚詫地抹起了眼淚,支書竟然站在賀老二那邊,心裡又怨又氣。
“俺男人被打了, 躺在床上幹不動活了,俺再丟了這份活,這一家子還怎麼活……”
這時候李大力也聞風而來了, 他黑著臉說:“鬧什麼鬧?”
“還哭, 多大年紀的人了像話嗎?”
李大力嚴肅的聲音透露出怒意,四個女人便是再抹淚, 也不敢哭出聲了, 在一旁委委屈屈地滴眼淚。
李大力又說:“打架耍流.氓這種風氣要不得!這次你們的男人有錯, 賀老二也有錯, 兩邊都要做檢討。你們好好記住教訓爭取改正, 等支書認為你們已經改過自新了再回來上工。”
他看了一眼女人:“也不要心存怨恨,怨恨更是要不得!要鬧到趙同志告公安抓人,當你們的生產隊長, 我臉上都沒光。”
這一頓大棒子又加上教育,四個女人乖乖地離開了,心裡一點怨恨也不敢有了。
隊長說是她們男人惹的事就是他們惹事,他的話是鐵打的。
……
李大力過來說了兩句話,頓時就把人管教得服服帖帖,趙蘭香在旁邊看得那是一個服氣。
她含笑地說:“謝謝隊長了。”
李大力沉聲應了聲,他說:“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耍起脾氣來倒是挺厲害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告公安就算了,這次群毆的影響很嚴重,還在工地上鬥毆,把臉都丟出河子屯了。回頭大隊要開個檢討批評會,賀老二和這些人統統都要上去說兩句,你沒有意見吧?”
李大力雖然終日埋頭幹活,心底裡對文化人還是有幾分尊敬的,對知青也是難得的照顧。因為他沒文化,隔壁大隊的大隊長有文化,會用技術來指導社員科學地種糧食,弄得年年豐收。他羨慕極了。他清楚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他就去找知青求助。那些知青娃娃雖然不是務農的好把式,卻是難得的熱心,一來二往李大力也用知識“武裝”起了自己的第一生產隊。
趙蘭香當然不樂意了,但是眼下這種兩邊各大十大板子的情況,已經是李大力最“寬容”的讓步了。她跟李大力說:“如果打人的人肯道歉,我就可以算了。”
李大力想也沒想地一口應下:“成。”
他說完,跟李宏德一塊走了。
趙蘭香去賀松柏的房間,瞅瞅他怎麼了。
賀大姐用力地敲了敲他的腦袋,教訓著弟弟:
“打架,又打架。”
“讓你打架。”
“你不聽話。阿婆,傷心死了。”
昨天賀三丫哭著去找她,找不到又哭著回來找趙蘭香,那個架勢把上了年紀的老祖母都驚動了。賀大姐還不敢讓弟弟去看阿婆,他這幅瘸手瘸腳的模樣,老人家看了該有多傷心!
實際上賀大姐還不知道弟弟為什麼要跟別人打架,隻當以為他是又學壞了。
賀松柏沒躲也沒反駁,嘴裡嘶嘶地任長姐敲。
趙蘭香在窗外看得有點不忍,想阻止賀大姐敲頭。但她看著賀大姐雖然是狠狠地敲,落手卻還是有點分寸,抿了抿唇沒有動。
等賀大姐教訓完弟弟離開後,趙蘭香才躡手躡腳地偷偷進賀松柏的屋子。
她說:“剛剛摔地上了?”
賀松柏嘶嘶地扯了扯唇,“綁著這些玩意,能不摔嗎?”
趙蘭香聞言仔細地打量了了男人一眼,不由地好笑,他本來人就瘦,加上了這幾塊板之後更加像骨瘦伶仃的木頭人了,支起腳就像圓規一樣。
好笑之餘她又恨恨地說道:“你大姐說得很對,你以後再也不能打架了。這回大隊長來放話了,下周你要去檢討會上面深刻反省自己。”
賀松柏淡淡地嗯了一聲。
趙蘭香用拇指輕輕地彈著他的腦袋問:“懂檢討書怎麼寫嗎?”
她循循說來:“我告訴你,檢討書的氣勢上要壓倒敵人、積極向上,戰略上要委婉迂回。地主成分的又咋啦,地主成分的還屬於可以團結、可以改造的份子哩。
如果你認真檢討,檢討對了,潘家那幫人無理由群毆的行為,就是有違和諧友愛的集體之風,破壞生產、拖社會主義後腿。咱們踏踏實實幹活,抬頭挺胸做人,自己不敢把自己瞧低了,旁人才不敢小覷你。”
且看他把日子紅紅火火地過上兩年,還有誰敢小瞧賀家?兩年後,地主的“帽子”也就該摘下來了……
趙蘭香吧啦吧啦地說了一通,賀松柏突然捏了捏她的臉,聲音軟和地淡淡道:
“好,都聽你的。”
趙蘭香突然紅了臉,她為自己那番魯班門前的賣弄斧頭所面紅耳赤。
她那點淺薄的東西,怎麼好意思在這個日後的“商業大鱷”面前賣弄。
她輕咳了一聲說:“總之就是……讓村裡人明白明白,你有一顆靠攏集體的誠心,不要讓他們對你的誤會太多了。”
賀松柏的外表雖然平靜,心中卻已經平靜不下來了 ,心頭噴薄出來的巖漿熔融地燙著。
他眼中慣常的冷漠徹底地融成一池春水,他仿佛感受到烈火灼燒著他的身心,讓他感受到光明和力量。
這個女人是發自內心地關心他的!除了親人,賀松柏還從沒感受過別人的關心!
他極力地克制自己的聲音,讓它變得不顫抖、不那麼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