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麗被長途汽車折騰得一臉菜色,來到河子屯的時候已經變成一隻軟腳蝦,連瞪趙蘭香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後被分到河子屯的僅僅隻有她們兩個人了,但是從別的地方來的知青卻有三個,湊在一起正好夠五人。
幾個人坐著牛車翻過了坑坑窪窪的山路,趙蘭香把水果糖提前地裝在了兜裡,臉上帶著微笑、昂首挺胸地跟著指導員進了村子。
幾個黑黝黝的小蘿卜頭蹲在村頭看著一群知青入村。
趙蘭香隻是朝著那個方向隨意地掃了一眼,眼前驟然地一亮。連旁邊病怏怏有氣無力的蔣麗,都感染到她身上無法抑制住的愉悅。
趙蘭香眼尖地看到了賀松柏的親妹子,賀松枝。她見過賀松枝七歲的照片,跟眼前這個小蘿卜頭看起來是一模一樣的。
她手搭在口袋裡,走過去給這些小孩每人分了一顆糖。
賀松枝這隻小蘿卜頭遠遠地蹲在角落裡,怯生生的也不敢靠近孩子堆,她的臉蛋髒兮兮的跟幾天沒洗過一樣,隻拿一雙羨慕的眼神看著有糖果分的小孩,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熱乎乎地期盼著,又忍住不去看趙蘭香,柴瘦的小手繼續扒拉著泥土。
趙蘭香分完了這群小孩,走過去遞上一顆最甜最貴的巧克力糖給賀松枝。
她笑眯眯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她剝開了包裝紙,投入了小蘿卜頭的嘴巴裡。
一股醇厚甘甜的滋味,蔓延了賀松枝的嘴巴,她的口水吧嗒吧嗒地湧出,包裹住了那甜蜜的源頭,不敢開口。
賀松枝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好的糖,也不知道糖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
賀松枝沒跟吭聲,趙蘭香也沒追問,她把剩下的水果糖偷偷地塞到了小蘿卜頭的兜兜裡,笑著說:“回到家再吃,別讓人家知道你有這麼多的糖。”
趙蘭香說完話後,指導員吼了一嗓子,“還不快滾回來!”
蔣麗幸災樂禍地抿嘴笑了,趙蘭香連忙應了聲,歸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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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又高又瘦的身影掠了過來,把賀松枝抄手抱起,小蘿卜頭咕哝地嚷了幾句。
趙蘭香轉身一看,整個人頓時驚愣在原地。
這是……年輕時候的老男人?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砰砰砰,心熱得連帶著臉都開始發起熱來。
那個男人背對著她,抱著自個兒的妹子。等到趙蘭香的耐心快磨光了,正準備直接走過去搭訕幾句話時,他側了一下身來,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眼神交匯。
趙蘭香愣住了,這熟悉的輪廓,真的是賀松柏。
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果然跟老男人形容的有所出入。
沒有歲月沉澱下來那種穩重儒雅,但年輕時候的他卻有青澀的英氣。身上穿的是粗土布,年頭有些久了,打了很多補丁。一條爛褲子短到了小腿腹上,露出一截薄薄的肌肉。這樣破爛的穿著,減損了他幾分俊氣,又窮又酸,看起來就讓人鄙夷。
然而落在趙蘭香的眼裡,自己的男人再窮那也是怎麼看怎麼的順眼。
趙蘭香遇見賀松柏的時候,他們都已經不再年輕了,那時候的賀松柏擁有的更多的是氣質,厚實沉穩,不疾不徐,是歲月和苦難洗盡之後的平和與溫良。
他收回了視線,單手抄起自家妹子就跟拎包裹似的,一手抱在了腰上。
賀松柏看了妹子嘴巴糊著一圈可疑的痕跡,敲了她一腦袋。
“傻丫,咋餓得連土都吃?觀音土吃不了的,會漲肚,快吐出來!”
他的身上充滿了一股桀骜不馴的野氣,看起來兇狠惡煞,但目光觸及了自個兒的妹子,堅冰也融成一池清水。
賀松枝嘿嘿地笑,咧開嘴露出裡面更多的“黑土”,“甜的,好吃,那個姐姐給的。”
賀松柏看了眼妹子兜裡五顏六色的水果糖,看了一眼前方目光觸到了趙蘭香,沉默地抱著賀松枝走了。
指導員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趙蘭香。
趙蘭香見過了賀松柏之後,心裡流淌過了一股熱意,宛如滾燙的熔漿流過。被指導員的批評了,也沒有往心裡去。
“是!我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以後一定牢牢銘記組織的紀律,嚴格要求自己,爭取做一名優秀的知青,建設國家廣闊的新天地!”
指導員聽了這女娃子清脆響亮的聲兒,再看一眼她那白皙的臉蛋,也歇了教訓的心思。
這種嬌滴滴的城裡學生娃,還是讓生產隊長頭疼去吧。
指導員把人送到知青點,再召集了新老幾屆的知青辦了個歡迎會,便連夜坐汽車回了城裡。
……
晚上。
在賀家的小破屋裡,賀松枝把兜裡的水果糖都掏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排成一線。
她露出了幾顆糯米牙,“阿婆,一共八顆糖都給你。”
常年癱在床的老人家慢吞吞地坐了起來,這個老太太生於光緒二十四年,年輕的時候是地主婆娘,穿金戴銀,臨到老了喪父喪子,一有風吹草動就要被拉出來批.鬥,晚景悽涼。
她聽見糖這個字,睜開了混沌的眼,朝著孫兒張開了嘴。
男人撕開糖紙掏了一顆喂到她的嘴裡,老人嘗到了一股甜膩的滋味,渾濁的眼睛有一抹動容。
“好吃,柏哥你也吃點。”
賀松柏勻給了妹妹一顆,剩下的六顆全都用一個罐子裝起來,放到奶奶的床頭。
“以後不要隨便拿別人的東西,聽見了嗎?”
賀松柏硬著聲,教訓著自家妹子。
賀松枝委屈地癟嘴,但看見兄長臉上兇狠嚴肅的表情答應了下來。
……
趙蘭香幾個人來的時候,正好撞到了農忙期,頭幾天生產隊的隊長特意帶著知青們幹活,示範了幾遍,在旁邊監督。
河子屯一隊的隊長李大力正當青年,生產積極性特別高,要求也嚴格,就是女知青他眼裡也不揉沙子,愣是幹得合格了才允許記上公分。
正式下地幹活的第一天,趙蘭香就被累得措手不及。
早上五點都不到,一幫知青就被拉去地裡幹活。李大力分完男知青幹的活後,掃了一眼新來的兩個女知青,濃密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追肥你們也不會,澆地的活太重你們也幹不了,拔草總會了吧?今天你們就在這片玉米地裡除草,動作利索點,趁著日頭不大,趕緊把活都幹完。”
李大力把手套分給了這些女知青,一共隻有五雙手套,卻有十個人。李大力是照顧兩個新來的女知青,才讓她們先挑的。
當然也不是什麼好手套,髒兮兮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蔣麗直接就嫌棄地轉身就跑到了玉米地裡了。輪到趙蘭香了,她笑眯眯地從兜裡掏出一對棉手套來,“謝謝李隊長,我有了,就不給隊裡增添負擔了。”
李大力咧嘴笑,“你看著點別人是怎麼做的,學著她們一塊幹。”
李大力把整個大隊的活都趁著早上分完了,帶著村民去拿農具。
趙蘭香也不是個傻的,知道今天來玉米地除草特意換了身長袖長褲,口罩手套一件都沒落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鑽到地裡彎腰拔草。
蔣麗比她還要嬌氣,因為連續踩傷了幾株玉米被李大力逮著教訓了一個鍾頭,老早就被他打發回去寫檢討書了。
蔣麗回宿舍前,衝著趙蘭香得意地笑。
趙蘭香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驕傲的,默不吭聲地學著老知青們拔草。
第003章
得益於趙蘭香的先見之明,戴了手套拔草時她沒有被玉米葉割傷手,但活卻幹得慢吞吞的。趙蘭香這輩子都沒幹過什麼重活,到了正午烈日當空,她沒有把自己名下的五分地幹完,腰已經累得快斷了。
別人三三兩兩地散了,趙蘭香還蹲在玉米地裡拔草。
她摘下了口罩,挽起長袖,露出一截白瑩瑩的手臂。她的汗水滾滾地滴了下來,衣服湿透了貼在身上。
這時玉米地邊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男人挑著扁擔,頭尾各挑著一桶水。沉沉地把扁擔壓彎了,他卻穩穩地挑著水從大片玉米地裡走過,一滴水也沒有撒下來。
趙蘭香捏著口罩扇風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是賀松柏那個老男人!
她迅速地鑽出了綠茵茵的玉米地,笑著衝賀松柏喊:“同志你等一下,我有困難,你能不能給我搭把手?”
聲音清脆甘甜,像山間的百靈鳥似的。
可惜男人卻仿佛充耳不聞,還加快了腳步挑著水從她身邊走過,直到影子逐漸縮小消失。趙蘭香望著男人一路上滴淌的水漬,秋水般的杏眸暗了暗。至於麼……走得比跑得還快。
但她並不沮喪,重新戴上手套蹲在地上一點點地開始拔起草來。
過了大約十分鍾,玉米地裡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趙蘭香勾了勾唇,維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不變,一邊悄悄用餘光瞥見了後邊那道身影。
在滿眼的綠意之中,那道黑黢黢的身影又高又瘦,跟竹竿似的單薄極了。
男人下了玉米地也不吭聲,默默地彎腰光著手拔草,濃黑英挺的眉頭不帶皺的,提起一口氣把趙蘭香身邊的雜草拔了個幹幹淨淨。連帶刺頑固的亂草叢清起來也是三五鏟子就解決了。
他清完了兩分的地,歇了口氣,粗著聲問:“哪片地是你的?”
趙蘭香用玉米葉子遮著灼熱的日頭,十分愜意小憩了一會。她用手指了指這一片地,劃了個圈,“這裡到那邊,這兩塊地都是歸我幹的。”
女人細膩白皙的肌膚掩映在青翠的玉米莖葉上,被灼眼的日頭照得耀人的眼,那雙眼眸水盈盈的溫柔極了,仿佛把日光都揉碎進了眼裡,耀眼又溫暖。
賀松柏沉默地背過身來,悶著頭抡起鋤頭又幹了半個鍾頭,把趙蘭香剩下的活全都幹完了。
賀松柏不敢把目光放在趙蘭香身上,然而趙蘭香卻把他看了個仔細,翻來覆去地瞅著。他今天穿了身不怎麼破的土布衣,短窄的褲子終於遮住了小腿腹,那兩條修長的大腿有型又有勁。幹活幹得熱了,他想光著膀子,但到底顧念著有女人在,隻把袖子挽到最高,露出了麥色的肌肉。薄薄的一層卻結實有力。
瘦是瘦了點,力氣可一點都不小。多吃點補補營養,身上的肌肉就回來了。
趙蘭香從布袋裡掏出一隻白面馍馍,若有所思。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吃上一頓白面馍馍。”老男人在深夜摟著她,無限感慨地嘆息。
二隊的知青去縣裡購買農具的時候,她拖了他們順便給捎上一袋富強粉。她用這八斤的富強粉跟食堂的廚子交換了這個月天天吃白面馍馍的要求。
一斤白面可以做10隻大馍馍,八斤可以做八十個,她每天吃兩隻。剩下的兩斤富強粉當做廚子的勞務費。
趙蘭香遞過一隻涼掉了的白面馍馍,舉到賀松柏的下巴位置。
賀松柏的注意力落在她遞上的那團白嫩嫩的馍馍上。
那雪白的面皮兒光滑柔亮,個頭圓潤得可愛。這種上等白面做出來的馍馍,不染一絲雜色,白得仿佛冬天掉下來的雪。據說松軟又甜蜜,能勾起人深埋在心底最真實的餓意,是賀松伯不曾嘗過的滋味。
然而她白嫩的手掌比這隻馍馍還軟,瑩潤的拇指剛脫了手套,被捂得白生生的,唯有指尖透出一抹櫻粉,握在雪白的馍馍上有種說不出的誘人。
賀松柏把黝黑的目光從女人身上挪開了,落在黑黢黢的泥裡。
“不用。”他臉上滿滿都是冷漠,眉目裡透出兇意。
他問:“你的糖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