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們都是父親買回來的。義父讓我們全部住在大宅子的裡面。”
“虐待?沒有的,義父對我們很好,給吃飽,給穿暖,也不要求我們做什麼事。我們隻要安安靜靜生活在庭院裡,不吵鬧就好。”
“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沒有的,隻是……”
“隻是什麼?說出來不用顧忌。你們的義父已經死了。”成年男子的聲音鼓勵他。
“隻是每隔一段時間,義父會來到我們中間,挑選一位優秀的孩子,說是被其他的家庭認養了。”
“是的,那些兄弟和姐妹,我再沒有見到過。”
在那個孩子說話的時候,黑沉沉的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閃電,閃電驟亮的光把窗外說話孩子的剪影打在了窗戶上。
看著那道人影,穆雪的心中頓時有了一陣明悟,閃過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她理解了那個法陣使用的含義。
閃電透過窗戶照進屋子內,屋裡的各個角落,密密堆積著各種傀儡的軀幹,那些半殘缺的呆滯面孔,在閃電突明突暗的光線中,現出了黑白分明的輪廓陰影。
穆雪突然看見,那無數的蒼白面孔之中,有一張面孔上的眼睛動了動。
屋外雷聲炸響,大雨瓢潑而下。
……
在浮罔城一條街區的巷子口,卓玉,程宴,蕭長歌三人擠在街邊一處屋檐下避雨。
驟降的瓢潑大雨,阻擋了他們逛街的腳步。
浮罔城的天氣很冷,這樣又湿又冷的時節令人十分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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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人,恩人怎麼站在這裡。”之前被卓玉救下的小男孩撐著油紙傘路過,看見了卓玉又驚又喜,“我叫冰子,家就在附近,若是不嫌棄,還請幾位去我家中避一避這雨。”
程宴和蕭長歌一齊轉頭看卓玉。
程宴伸手搭上卓玉的肩膀,一臉自豪,“原來師弟悄悄做了這樣的好事,師弟真是個溫柔的人。”
卓玉莫名覺得有些羞恥,雖然時常看見師門中的師兄弟們這樣勾肩搭背,但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十分不習慣的動作。
蕭長歌已經施了一個避雨決,和程宴勾肩搭背地擠在一起,推動夾帶著卓玉在雨中跟著那個男孩衝進了巷子裡一間老舊的石頭屋裡。
那屋子的外觀看起來黑沉而破舊,內裡倒是意外收拾得挺幹淨清爽。屋內燒著火爐,暖烘烘的。瞬間隔絕了外面的陰冷潮湿,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屋子裡住著的除了冰子,角落裡還有兩個更小一些的孩子。
看見來了客人,稍微大一些的女孩利索地洗了三個杯子,墊著小腳從火爐上提下水壺,給客人倒了三杯熱水。
聽說是救了哥哥的恩人,還特意打開上了鎖的櫃子,從裡面端出幾塊黑漆漆的烤餅,殷勤地讓給客人吃。順手把流著口水的弟弟往身後扯了扯。
“若是在從前,我們這樣小孩,賣給人家做徒弟也是常見的事。”小女孩一邊招呼客人,一邊還熱情地聊著天,“可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強買強賣的事特別多,我們這樣的街區,甚至時常有人直接搶了小孩就走。”
“得虧是遇到了恩人,否者娘親走了,哥哥又被人搶去,我怕是很難帶著小寶活下去。”
那副成熟老練的模樣,和瘦瘦小小的身板一點都不相符。甚至在說到母親離世這樣悲傷往事的時候,也不過是略微露出了一點克制的落寂。
卓玉將那餅拿在手裡,又硬又粗,也不知放了多久。在師門內,他雖活得壓抑,但物質師尊在上是從未短缺過自己的,自然吃不下這樣的東西。
但他卻看見坐在身邊的蕭長歌,若無其事地掰了半塊黑餅給最小的男孩,笑吟吟地和他一起吃了。
吃完拍拍手,從自己的儲物袋裡拿出一些隨身攜帶的幹糧,和三個孩子們分享。與此同時還不動聲色地將幾枚的靈石順手塞進了裝黑餅的碗裡。
這才是真正溫柔的人該有的樣子吧。卓玉這樣想著,嘗了一口手中的餅,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
雨水慢慢小了,蕭長歌一行人告辭離去。
走出很遠回頭看去,還看見冰子牽著妹妹的手,站在巷子口目送他們離開。
“這裡的孩子也太不容易了。”程宴邊走邊搖頭嘆息,“可惜我靈石花沒了,隻在椅子下悄悄給他們留了幾個。”
他搭上蕭長歌的肩膀,“晚餐蹭師弟的。”
蕭長歌笑著許諾:“晚上我做東,請兩位師兄喝酒。”
踩著潮湿的街道,三人邊走邊說邊走。一輛密閉式的飛行法器,從他們的身邊悄無聲息飛過。
雨後的街道裡,傳來短促的一聲尖叫聲。
三人回頭看去,發現巷子口那兩個小小的身影不見了。湿漉漉的街道上,掉著一隻小女孩的鞋子。
而那無聲無息地飛行器剛剛合上黑洞洞的門,迅速向著遠方飛去。
“艹!”向來脾氣很好的蕭長歌甩掉手中的雨傘,罵了一句粗話,祭出隨身飛行法器,第一個疾行狂追了出去。
……
在孫德俊的庭院中,岑千山正和那些曾經被孫德俊收養的義子義女說話,空中突然亮起閃電,響起了雷聲。
他抬頭看向雷雲密布的天空之時,破舊的屋子裡傳來一聲巨響,一抹黑影撞破屋門,向外逃竄。
穆雪的映天雲緊跟著出來,疾馳追擊。
岑千山也不急追,隻輕輕喚了一聲:“千機。”
千機應身而現,全身的軀幹在空中翻轉重組,一瞬之間化身為了一柄漆黑的玄鐵強弓。
岑千山重心後移,開弓如月,霹靂弦驚,箭如流星,向著那已經快消失在天際的黑影遠遠追去。
箭勢破空,一箭中的,那抹匆忙逃竄的黑影從空中墜落,掉進了一片密林之中。穆雪壓下雲頭,緊隨進入。
密林之內,樹影倬倬,林木們在閃電的光芒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傾盆大雨從天而降,穆雪步行在叢林中,任憑那瓢潑的冰雨打在自己的面孔上。
樹蔭下,縮著一個人形的破舊傀儡,那傀儡臉部的肌膚早已脫落大半,露出鋼制的牙齒和機械眼球,像一個怪物一般可怖。
當穆雪緩緩靠近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舉起雙臂護住臉,用僵硬的腔調磕磕絆絆地說,“別打我,別打我。”
穆雪站在雨中,低頭看了他許久,“你是誰?”
“我不知道,不知道……害怕,我害怕。”傀儡抱著腦袋胡亂搖頭,兩排露出牙齦的牙齒咯咯碰撞。
在穆雪彎下腰想要拉他的時候,他卻仿佛突然受驚,彈起身,張著大嘴,揮舞鋼化骨骼的手爪,向穆雪猛撲上來。
穆雪的手臂迅速附上一層玄鐵鱗甲,單手按住那傀儡的面龐,把他強制按在地面。山小今現身化為液態,鑽入傀儡的四肢關節,輕而易舉地卸下了他的四肢,阻止了他半瘋狂的攻擊行為。
穆雪坐在他的身邊,雙手交錯架在膝蓋上,一直等他自己平靜下來,躺在那裡,呆滯地看著下雨的天空。
“還記得自己是誰嗎?”穆雪問。
“不知道。我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這副冰冷的身軀裡。”那傀儡有些呆滯地搖了搖頭,用遲鈍機械地聲調慢慢地說,“但很奇怪,我總覺得自己不應該呆在這裡,好像我應該有一個更溫暖的身體,更靈活的四肢。”
是的,你本來是一個人類,或許還隻是一個孩子。有一個溫暖的身體,還有靈活的四肢。
“是你殺了孫德俊?”穆雪問。
“不……記得了,我很怕那個人,非常……怕他。”傀儡愣愣地說著話,他的胸腔打開,伸出了一臺每一個傀儡都配備的微型明燈海蜃臺,海蜃臺的光芒亮起出現了一些視角低下的畫面。
在那畫面中有一個蒼白的祭臺,祭臺上擺滿了白色的雛菊,躺著一位女子,那女子的手上海套著一隻粉色條紋格子手套。
祭臺地下面跪著一個男人,他雙目圓瞪,面上的神情似笑似哭,狀若瘋狂,跪在那裡哆哆嗦嗦地反復念誦著一句話,
“把我最珍貴的東西獻給您,請滿足我的願望,讓我擁有如同神祇一般的傀儡術。”
“把我最珍貴的東西獻祭給您,請您一定要滿足我的願望。”
“最珍貴的東西,獻祭給您了……”
“呵,那麼,滿足你。”
祭臺之上,一股黑色的煙霧慢慢覆蓋了純白的一切,一個男子輕輕一聲冷笑,似從幽冥深處傳來。
穆雪坐在冰冷的雨中,看著那光芒中再現的場景,覺得身軀從內到外都被冰冷的雨水淋透了。
“你……還願意待在這裡面嗎?”最後,她這樣問。
“不想了,真的不想。這裡面實在太冷,太黑。我隻想快一點離開這裡,無論什麼方式都行。”
“那我送你離開。”穆雪的手按在那玄鐵制成的冰涼胸腔上,“下一次醒來,一定會有溫暖的身體,有母親的懷抱,和親愛的兄弟姐妹和一個舒適安寧的家。”
冰雨中,那機械制作的眼球似乎微微亮起的光,
“謝謝你,姐姐。你真是個溫柔的人呢。”
在雨中亮起的光芒,伴隨著雨聲永遠地消失了。
……
原來死亡並不是這世間最痛苦的事。
自己是這樣的幸運。從沉睡中蘇醒,新生而脆弱的時候被護在溫暖的懷中,有可親可愛的家人,安逸舒適的家,遇到值得尊敬的師長,和那些相互幫扶著長大的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