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兩隻傀儡舉在頭頂一路遠遁的卓玉有些茫然。明明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個受所有人厭棄排斥的人。他也不喜歡這些人,不過是為了師尊的囑託,勉強自己守護這些令他討厭的隊員。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不覺就成為了隊伍中的一員,被大家關心保護著。
“卓玉退下去,還用不著你。”
“卓師兄先休息,這裡交給我們”
“你後退,不用你動手。”
各種呼喊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卓玉突然想起,在擂臺慘敗的那一刻,那個人把他強按在地上時說的話,“你應該努力試一試,改變他人對你的看法。”
師尊把他拉起來的時候,“卓兒,我們修真之人看得不是表面的勝敗,而是在生死之戰中,是否能突破心中的桎梏,提升自己的心性。”
原來師尊說得一點都沒有錯。卓玉輕輕的笑了。
白骨魔犬終於在長久的戰鬥之後,轟然倒地。有了岑千山和年叔的參戰,依舊戰鬥了這許久。難怪之前那一隊年輕的戰士,無聲無息地慘死在這隻魔物的爪牙下。
在這片戰場的附近,也有一個小小的裡站。
穆雪一行將那些死去戰士的遺憾,送到此地,以便他們的家人前來尋找,不至曝屍荒野,被魔物啃食。
因為這個區域活動的人少,隻有一位瞎了眼的老婦人和她的傀儡在此地負責一些掃灑事宜。
“裡站還真是個有趣的地方。從外面完全感覺不到裡面的情況,從裡面看外面卻一清二楚。”身為煉器師的丁蘭蘭看著這個半球形扣在地面的建築感慨,“這樣簡單的建築卻可以很好地保護荒野中的戰士呢,想不到這裡會有這樣多的裡站。”
年叔坐在桌邊,正接過這裡的服務型傀儡端來的酒水,“這個裡站,是一百多年我們這裡的一位煉器大師研制出來的法器。簡單實用,照價便宜。慢慢就推廣開來,形成了規模。”
他抬頭點了點岑千山,“喏,就是這小子的師尊。穆雪,穆大家。百多年前的人了。你們這些道修應該沒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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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沒聽過,我們可熟悉這個名字了。”林尹和丁蘭蘭都激動起來。
丁蘭蘭還把自己的飛行法器取出來給年叔看,“我也是煉器師,我的師尊時時提到這位前輩,我就特別崇拜穆大家。”
年叔蒼老的手指,摸了摸刻在飛行器上那一小行姓名,難得地露出了點溫和的神色,“果然是阿雪的手作。算是有心了。”
岑千山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穆雪身上,穆雪略微尷尬地轉過頭去,不接他的視線。
“是穆大家的手作啊。”端著酒水上桌的傀儡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我也很喜歡穆大家呢,當年她制作的很多東西,都是些很實用又便宜的物件。不像是大部分高高在上的煉器師大人,做出來的物件都是為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服務的東西。普通人根本用不起。”
這是一個以家庭服務為主要功能的傀儡。有著類人的肌膚和外表。隻是因為使用的年限太過久遠,主人或許沒有能力維修,導致他多出肌膚剝落,用其它顏色的材料勉強拼接,反倒顯得有些猙獰可怕。
“我也是穆大家設計的傀儡,叫做九百。”九百笑盈盈地把他脖頸上的型號露給大家看,他的頭部的肌膚一半完好,是一位漂亮的小男孩,一半剝落,露出了一隻外突的眼球。笑起來便顯得十分詭異。讓來至於仙靈界的幾人都十分不習慣。
穆雪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九百是她在千機之前制作過的一個型號。因為當時家裡太亂,就想著制作出一個能夠打理家務的服務型傀儡。最終因為她的工作需要的服務過度精細,這樣的善於打掃的傀儡反而帶來不便。於是被她隨手投放到市場中去了。
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這樣批量生產的九百還把自己認為它們的創造者。
“石頭,別亂說話,打擾了客人們吃飯。”瞎了眼的裡站老板娘掀開簾子,端出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烤餅。她的雙目毫無焦距,帶著點歉意衝大家點頭,“我兒子還小,不太懂事。若是說錯了什麼,客官們別介意。”
兒子?把傀儡當做了自己的小孩嗎?
幾個人聽見了這個稱呼,彼此之間露出了詢問的眼神。
九百衝大家拜了拜,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迅速地跑了過去,接住那一大盤的烤餅,“娘親等我進去端就好,何必自己出來,仔細摔著了。”
那位婦人伸手想摸摸他的腦袋,被他巧妙地避過了,隻伸出手扶住了那位婦人的手臂。
它全身上下,隻有一雙手的皮膚完好無損,和人類一般無二。
“孩兒長大了,都不喜歡娘摸你的腦袋了。”瞎眼婦人口中叨叨著,慢慢走近廚房裡面去。
九百頂著熱騰騰的烤餅過來。
它把烤餅擺放在了桌面上,因為大家沒有說破它的秘密,衝著大家連連鞠躬。它彎腰的時候,那隻皮膚脫落的眼球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還是千機給它撿了回來。
“怎麼回事,你怎麼稱你的主人為娘親?”千機興致勃勃地問道。
九百一邊麻利地為每個人擺放碗筷,一邊探頭看了看廚房的方向,聽見清晰的揉面聲響起,這才悄悄對千機說道。
“主人的相公去世得很早,隻有一位小公子,名叫石頭,和主人相依為命。”它一邊擺放碗筷,一邊模仿人類小孩的音調說著話,“三個月前,我一個沒看好,小主人溜到裡站外玩耍,被送回來的時候,連一具全屍都沒有。主人一直哭,直至把雙眼都哭瞎了。有一天,她的記憶似乎迷糊了,她抱著我,固執地把我認為是她的孩子。”
“所以,你就假裝自己是她的兒子,讓她繼續以為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千機的嘴巴變成橢圓形,“這樣她也能相信嗎?”
“我不知道主人是不是真的相信,”九百嘆息一聲,扶了扶快要掉出眼眶的眼珠,“我隻希望她莫要再哭了,隻要她不哭,她想把我當成誰,我都願意假裝成那個人。”
第74章
等九百擺放好菜餚碗碟, 岑千山衝著它招了招手。
九百對這位穆大家唯一的親傳弟子十分尊敬,飛快地跑了過來。
“你有保存你小主人的影像嗎?”那位傳說中脾氣不好,看起來也十分冷淡的男人開口說話。
九百覺得如果自己是人類, 面對這位兇名赫赫, 臨淵峙嶽一般氣勢強大的黑衣男人,一定會被嚇得瑟瑟發抖。幸好, 它隻是一隻傀儡, 體內隻有既定的程序,沒有屬於害怕這個設定。
“有的, 有的。”它打開了自己有些生鏽的胸腔,伸出安裝在體內的小型明燈海蜃臺,海蜃臺不太穩定的光芒亮起。一個小男孩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院子中。
“娘親喚我進去端就好,何必自己出來。”小男孩這樣說著話。
顯然九百在它主人面說話的聲音和語調, 都是模仿至這個孩子。
岑千山問他, “你真的願意, 以後頂著這個男孩的外貌生活?”
“啊, 您的意思是說?”九百扶了扶快要掉出來的眼球,又搓了搓手臂上縫縫補補的肌膚,覺得自己快被突如其來的幸福砸暈了。
它急忙回復:“當然,哪怕隻有腦袋能夠像一點, 我就不用每次在主人想要摸我的時候都躲開, 讓她難過了。”
隨後它貌似沮喪地耷拉下頭, “可是我們付不起維修的費用,甚至連一塊完整的皮膚材料都買不起。”
九百面對大家說話的時候,用得是傀儡特有的機械聲調, 哪怕敘述著最為悲傷的故事時,也顯得平淡無波, 毫無感情。
音調沒有感情,但在話語之下的每一份心意都帶著溫度。
岑千山沒有再說話,他把擺在自己面前的碗筷移開,手掌在桌面一抹,桌面上便整整齊齊出現了一排排的維修設備。
各種型號的改錐,镊子,鉗子……以及林林總總的零配件。分門別類,依照大小整齊排列。擺在最後的是一疊柔軟細膩、質地優良的人造皮膚。
岑千山開始著手維修九百。
他工作的時候很專注,低垂著纖長的睫毛,眸光澄徹。衣袖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線條流暢,肌肉緊實的小臂。那手指修長而靈動,帶著一種千鈞不移的穩定。
九百身軀上縫縫補補的肌膚被剝落,生鏽了的零配件被一個個拆卸下來,翻新,塗上機油,重新組裝。
認真工作的男人往往是賞心悅目的。餐桌上的大家邊吃著飯邊興致勃勃地看著他改造傀儡。
“岑大家看起來不太愛說話,其實是一個挺溫柔的人啊。”丁蘭蘭靠近林尹,悄悄說道。
“一個人性格溫不溫柔,和他愛不愛說話沒有關系吧。”林尹掰著熱乎乎的烤餅,伸著脖子張望,“而且我覺得他在張小雪的面前還是會說話的,隻因為和我們還不熟吧。”
說到張小雪,兩人心中不免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雙雙轉頭看去。
此時的張小雪正坐在岑千山的身邊,給他打打下手。她也沒做什麼特別的事,但那種掩飾不住的契合感,不經意地就從種種細微處流淌出來。
岑千山隻要伸出手,甚至不需要開口說話,張小雪便能準確無誤地把他需要的工具擺在他手心裡。
“這裡,”岑千山指著被拆開的傀儡胸腔內部詢問,“是不是強化一下,對傳感比較好?”
穆雪嗯了一聲,一份已經預處理過的青晶石巖液,便在靈力的控制下,順著岑千山手指的方向鑽進傀儡的胸腔。
天光透過圓弧形的穹頂灑下來,給挨在一起專注工作的兩個身影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
對待萍水相逢的破舊小傀儡,倆人都沒有態度馬虎,而是顯得嚴謹又認真,沒有一絲輕忽隨意。
有時候穆雪說了一句什麼,岑千山輕輕嗯了一聲。
又有時候岑千山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露出一個問詢的神色,穆雪思索片刻,對他點點頭。
時光在這一刻仿佛成為一副凝滯不前的畫卷,卷面中的兩個人已經彼此羈絆了無數漫長的歲月,方才能如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這樣令人舒服的契合無間。
餐桌邊的同伴們在這樣的氛圍下,都下意識地安靜了,不忍讓過分的喧哗攪擾了這樣精致,專注而認真的工作。便是年叔都停下了酒杯,沉默地眯起了一雙小眼睛。
經過岑千山的手修復的九百煥然一新。
從外貌上看起來,幾乎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小男孩。柔軟細密的長發,黝黑充滿健康光澤的肌膚,靈動漂亮的雙目。
隻有那有些僵硬的表情和帶著機械音調的發音,暴露出它屬於人工制造之物。
“啊,太好了,和小主人石頭一模一樣。”
九百反復摸著自己的臉,拉著千機的小手在地面轉起了圈圈。
“實在是太感謝了。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們。”它衝著岑千山和穆雪深深鞠躬,“能得到您這位,穆大家的唯一傳人親手為我改造,我的傀生算是完美了。”
它突然想起什麼,彈了起來,跑進屋去。不多時跑出來,手裡捧著一個密密包裹好的油紙包。
它當著岑千山的面小心揭開一層層油紙,露出裡面一本泛黃了的筆記本。
本子的質地很普通,裡面寫的文字也很隨意,顯然隻是一個人順手發書寫的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