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的心慢慢沉浸下來,船身雖然起伏顛簸,但她的身體卻仿佛和小舟渾然一體,凝而不動,心中寂靜一片。
“幽明朗照,物理虛通,本淨非螢,法爾圓成。②”師兄所傳口訣反復響起。
穆雪靜心體悟其中深意,漸漸有所了明悟。
耳邊靡靡妖音,詭秘之歌越響。心中反而越發寂然一片。慢慢了悟這樣的五光十色皆為虛幻。實不值一視,不值一聽。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雙眼睛睜開,看見了自己跌坐於一葉紙舟上的身影,自己的身體皮膚漸漸剝落。一片明燦燦,清透透的心浮現。
頓時心中一片清靜安寧。外面的魔音妖語,依舊喧鬧,卻再也不能感染她寧靜的情緒。
本淨非螢的境界修成之時,入門當日,師尊印入眉心的心印自然而然響應,龍虎交媾法則在心中顯現。
在黃庭之中,烈焰燃燒於天空,靜水橫流於地面。烈焰滾滾內飛出一條皎皎天龍,澄淨幽潭中躍出眈眈猛虎一條。那龍虎相交,相互吞咽,兩情留戀。
黃庭裡面這二氣交加,有如天地相合,日月交光。於是混元之中,生出了一點金燦燦之物,如玉華是金液。
這便是煉制大藥的根本,也是將來凝實金丹的基礎。
穆雪可謂因禍得福,險中求道,更進一層。
此刻的澀欲海白浪鼓動,山濤疊起,一葉紙舟於狂濤巨浪中起伏顛簸。
但舟中小小少女,如端坐靜庭,面色平和,周身瑩瑩起輝,似伴隨著隱隱約約的虎嘯龍鳴。
“真是個好孩子,難怪師尊說她天姿卓越。”付雲嘆息一聲。
無數形態魅惑的女妖,在波影中浮現,交疊著蒼白黏膩的手指往船身上攀爬。
岑千山抽出他的寒霜,一刀帶雪,斬斷萬千魔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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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雲拔出了他的冷月,新月如勾,勾魂奪魄。
戰鬥不知持續了多久。五色光華的海面,層層疊疊漂浮著無數妖魔的斷肢殘軀。
海面依舊茫茫無邊,海底妖魔無窮無盡。
船上戰鬥的二人皆已渾身浴血。
付雲單膝跪地,以劍為支,大口喘著氣,“魔靈界第一強者。果然名不虛傳。”
岑千山沒有看他,一刀劃圓,逼退所有魔物,血色從他額角流下,汙了半邊面孔,他雙眸戰意森然,絲毫不懼。
“我師妹她……她才入門三個月。”付雲撐起身,再次斬斷兩隻意圖爬上船的魔物,“她還沒學會戰鬥,還有很多東西都還沒有學。”
“如果我戰死在這裡,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的手上都是血,鮮紅的顏色順著劍柄流下,染紅了銀白之月。“幫我把她平安帶到岸邊。”
“可。”那魔修簡簡單單地回答。
“這我就放心了,大可放手一搏,”雲中君子浸血的手臂舉起,向攀上小舟的魔物出劍刺去。隻是血盡力竭,實乃強弩之末。
在他身邊盤坐著的小女孩,周身突然亮起一圈光球,那光球擴大越過她的師兄,越過船頭的岑千山。
光球上一龍一虎,交錯追逐,龍吟虎嘯一時蓋過波濤,撕碎了四周一圈妖魔。
光球法力潰散消失。穆雪睜開眼站起身來,抽出一柄普普通通的護身短劍,“師兄你先歇著,讓我來試試。”
她小小的身軀背靠岑千山,持劍對外。
這樣的感覺令她十分熟悉,和小山在野外彼此信賴相互守護的戰鬥才是那時生活的常態。穆雪感到自己的血熱了。
唯一讓她有些鬱悶的是,小山如今也未免太高了些。
在這個靈力被壓制的世界,剛剛的龍虎護身法陣是她借著突破境界,全力而為,已經再不能續。
沒有了術法,這具六歲的身軀戰鬥起來十分麻煩。
但她依舊不願成為一個驚慌失措,求人施舍保護的對象。
“我雖然年幼,也願一戰,至死方休罷了。”短劍平刺,砍斷了一隻妖魔的手臂,回轉輕挑,擋住抓向身後之人的利爪。
用的都是最省力而簡單的招式,卻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法門。
岑千山抹掉蓋住眼睛的血液,這樣的群魔亂舞的地方,讓他覺得有些癲狂。就連一個這麼小的陌生女孩,都能無端帶給他可以託付以後背之感。
他的後背隻並肩站過一個人。那個人的魂魄在等著他拿到神器回去。
岑千山甩掉手上的血液,突然笑了,“死有何懼,生者悽悽。但我不會死,今天還不能死。我心中摯愛,尚且在等我歸去。”
“隻要我不死,你們就都還有機會活著!”
岑千山的刀,寒霜凝血,刀峰一點紅芒,曾攪得魔域天翻地覆。
此刻,他縱聲狂笑,刀如寒霜,凍住了那鋪天蓋地的欲。
紙葉小舟,迎頭撞入一片透明的屏障之中。
仿佛突然就從泡影中掙脫一般,那無邊無際的欲海,無窮無盡的妖魔驟然消失不見。
紙舟從中躍出,停在一片幹燥的砂礫上,天空是永恆不變的黃昏,四面是荒草雜生的廢土。
渾身是血的三人愣愣呆立船上。
穆雪一屁股坐到了下來,幸好還活著。險些再轉世輪回一次。
她抬頭看滿身是血的岑小山。
對了,這家伙居然有心上人了。徒弟媳婦長什麼樣?這小子也沒想起帶給師父看看。
岑千山回頭看去,身後那個小小的六歲女童正看著自己。陌生的容貌,陌生的聲音,陌生的氣息。
不是那並肩作戰,生死相託的至親之人。
“你,你是誰?”他突然啞著聲音開口。
第28章
“我?我張二丫啊。”穆雪愣住了。
對面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 慢慢彎下腰,側著頭看她。那雙眸中透出的濃烈情緒,讓穆雪心裡有些慌, 她突然覺得事情和自己想得或許不太一樣。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個孩子一點都沒有忘記自己,他還是和當年那樣聰明又敏感,相處中一點點蛛絲馬跡,便讓他起了疑心。
不, 他現在已經不能叫做孩子了, 他已經是一個這樣具有壓迫感的男人。
“你……為什麼叫小雪?”岑千山的聲音漫漫低沉,仿佛一字一頓從胸腔中逃出來一般。
他的手甚至抓得穆雪肩頭有些疼。
付雲從旁伸出手抓住岑千山的手腕, “道兄, 小雪隻是大家對她的一個昵稱。”
岑千山不搭理他, 隻盯著穆雪看, “你……真的不認得我?”
穆雪昂著臉看他,眼前的那雙眼中深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讓她不敢深想的東西。
她吶吶道:“認, 認得的。魔界第一強者,先生上課的時候說過你。”
那雙凝視著她的眸子微微顫動, 漸漸暗淡了。
岑千山仿佛從那種魔愣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松開抓住穆雪肩頭的手,直起身軀,自嘲地笑了兩聲, 搖搖頭。
“抱歉。”他懶惰解釋, 隨意揮了揮手,就這樣自顧自地走了。
那背影慢慢遠去, 自嘲苦笑, 伶仃消瘦。
以前的小山也愛笑, 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漂亮得像日頭下奔跑的小溪。他高興得時候會笑,撒嬌的時候會哭,生機勃勃的,鮮活得很。
一點都不似如今這般壓抑冰冷,死氣沉沉的模樣。
這些年,他自己一個人,似乎沒有把日子過好啊。
穆雪的心莫明難受起來。從前她覺得自己身死道消,才是最痛苦倒霉的那個。被留下來的,終歸還活著,總會忘了她,過好自己日子。
如今看到小山的模樣,才知道那個小徒弟把自己看得有多重。以至於百多年過去了,他對自己還是那麼熟悉,短暫的相處,便讓他敏感地懷疑起自己的身份。
時間是最能消磨一切的東西。百來年了,還有人想著自己,這樣把自己放在心上。穆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高興。
心頭有那麼一點燙,微微的帶著點苦澀。
穆雪嘆了口氣,扶著付雲往更安全的地方走去。付雲的手上流著血,臉上的血色都褪盡了,還不忘苦心交代她,
“魔修的性格總有些偏執古怪,師兄沒在的時候,你……盡量別和他們接觸。”
師兄是君子,哪怕對魔修心存戒備,不得不提醒年幼的師妹,也不肯願過度非議幫助過自己的人。
他大概還不知道,他一路護著的這個師妹,表面偽裝著一個他們相似的殼子,內裡其實也是個偏執又冷漠的魔修。
“總算出來了。我等了好久。”苗紅兒叼著根青草,坐在前方的樹頭上,看見了他們倆,高興地從樹上翻身下地,一路跑過來,“咦,小雪你怎麼也來了?”
付雲傷上加上,損耗過度,隻因身在險境,放心不下穆雪,一直強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