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好快樂,快一點下來,聽話呀。”
“讓我好好看一看你,摸一摸你。”
……
藏在心底深處,那些最不堪最可恥最不能見人的東西,被毫無顧忌地剖了出來,擺在陽光下。那些最渴望、最害怕、最無法面對的東西,不斷地被重復述說,直懟到他的眼前。
岑千山從海水中退了回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必須找到傳說中能帶自己渡過這片海域的“渡舟”。
渡舟是過澀欲海的關鍵,但能不能找到渡舟,卻靠得是一份機緣。
在一處土坡的避風處。
付白心情復雜地看著眼前忙忙碌碌的穆雪。
六歲的小豆丁,有條不紊地為他端水換藥,給他蓋了一條薄毯,安頓他休息。還抱著一柄小劍,坐到外面守護。
“師兄你安心睡一覺。我守著你。”那小小的臉蛋轉過來,衝著他笑,“你放心,妖魔來了我就喊你。”
自己一直不太喜歡師尊新收的這個師妹,對她絕說不上好。既不像小師弟那樣對她溫柔體貼,也沒有像師姐那樣對她多方照顧。
但她對自己似乎毫無芥蒂,親近有加,細心照料,不辭辛勞。
這讓付雲心裡有些愧疚。
“你真的不肯回去?”付雲的聲音還帶著一點沙啞。
“嗯,師尊他說過,隻要我想明白了,就可以選擇自己想走的路。”穆雪端了一杯溫水,遞給付師兄,“師兄就算趕我走。我也會自己跟上來。”
“你可想好了,如今師兄我恐怕……咳……護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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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千山在淺水的區域來回搜尋了許久,沒有找到傳說中的渡船,反而看見了那個叫張二丫的小女孩。
那個道修的小女孩在一個順風的土坡上挖了一個土灶,土灶的上方用大大小小的土塊疊了一個尖尖的石頭塔。小姑娘正蹲在灶臺前添柴燒火,把那一塔的土塊燒得黑中透紅。
岑千山瞳孔驟縮。
地鍋鍋,用這種方法烤出來的土豆洋芋外酥裡嫩,噴香可口。是他最喜歡的吃食之一。也是每一次外出狩獵,師尊都會做的食物。
穆雪動作熟練地將灶堂裡的火滅了,把之前找到的幾個地瓜和芋頭丟進灶臺,用土堵住灶門。隨後取一根粗木棍,將那些通紅的土塊敲碎,讓它們全部滾進灶堂內。最後用湿土厚厚地捂住,將高熱捂在爐子裡,以便烤出香噴噴的食物來。
“行啦。剩下就等著吃了。”穆雪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來。
好多年沒幹這活了,還沒有生疏嘛。她滿意地想著。當年,小山最饞這個了。
這個念頭還沒落地,一抬頭,猛地就看到那個身高腿長的男人就站在土坡上,正死死地盯著她。
“小……小哥哥,你怎麼回來了?”穆雪受到了驚嚇,險些說漏了嘴,匆忙間把小山的“山”字咽了回去。憋屈地換上了一個可恥的稱呼,蒙混過關。
為什麼小山每次都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附近?
隻有元神強於自己的人才做得到這樣,看來他如今的修為已經超過了自己當年。
岑千山死死盯著眼前還沒有他半截高的小女孩。
隻是巧合而已,地鍋鍋這樣的做法在凡間極為普及,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東西。
他拼命在心裡勸說自己。但腳像被釘在地上一般,一步都沒有動。
直到那個女孩扒開了灶膛,撥出幾團香噴噴的食物,笑盈盈地捧到他的面前。
“我聽師兄說了,是你幫助了他。真的很謝謝你。”穆雪掰開一個焦黑的地瓜,露出裡面黃澄澄,熱騰騰,又香又酥的內陷,“剛剛烤好的,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點?”
她眼裡帶著亮光,心裡很是期待。
太久沒有看見小山了,真想多看看他,和他說說話。出了這個秘境,以後想要再見上一面,可就難了。
當年母親傳授的無限化身轉輪秘法,是以心印的方式直接印在她的腦海中的。所以母親溫柔提醒的那句話,也時時在腦海中響起。
“唯有一點,萬萬不可泄與他人,否則秘法便會失效。再也沒有機會轉入輪回。”
曾經的穆雪沒想明白,如今卻依稀有些懂了。把秘法傳給自己的母親,是放棄了自己轉世成人的機會。以此來護住被孤單留在世間的女兒。
穆雪不想放棄這個秘法,她想一世世的修行下去,直到得證大道,翱翔天外,逍遙太虛,快樂千萬年。
不過,被天雷劈死的魔修,大多是魂飛魄散,消弭於天地中。小山應該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轉世成人,還拜進了道修門下吧。
悄悄的看一看當年的小徒弟,和他坐下來吃一頓飯。
就這麼一次也好。
真令人高興。
岑千山沉默了半晌,拿著手中那一塊金黃的地瓜,慢慢坐下來,掰了一點放入口中。酥軟,甜膩,熱氣騰騰。真的和當年的味道一模一樣。
那樣滾燙的濃香一路順著喉管落到心裡,把那個結了冰的心燙穿了一個空洞。
每當他吃完,那個張二丫便會跑過來,也不說話,隻笑著再給他手裡塞上一塊熱乎乎的食物。
於是他就坐在那裡,莫名吃了一塊,又一塊。不斷地把食物往口裡塞,咽到心裡去。
“快看,那是什麼?”穆雪突然站起身,指著遠處的水面。
明明沒有海水,隻是光線的虛影,但那彩色的水面上,卻遠遠地飄來一葉小舟。
那舟非竹非木,竟然是用黃紙折疊而成,浮在水面上,泛著一層薄薄的金輝。
“是渡舟。”岑千山站起身來,下一刻他已經出現在小舟邊,舉步踩了上去,紙舟穩穩停在欲海之上,沒有任何下沉的痕跡。
“等一下。”穆雪很快跟上來,自然而然地說,“我們一起坐呀。”
她衝著岑千山笑笑,伸手把稍微恢復的付雲拉上了船。
這個孩子大概是太小了,還不知道害怕。
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沒有人敢這樣隨便地和岑千山說話。
他並不習慣和陌生人在這麼小的空間內相處。
但剛剛吃了別人不少的東西,不好意思翻臉將兩個人趕下去。於是他忍了忍,默認兩人和他同舟前行。
舟行海天之間,夕陽如血,光海如夢。
穆雪坐在船上,伸出頭去,看那海水漸漸變深。
海底五色玄石,彩光交織,像人間的花花世界,澀欲迷人眼。穆雪伸手撈了一把彩色的海水,什麼也沒撈到,原來隻是一片虛無空泛。
“也不知道師姐她一個人去了哪裡?”穆雪坐在船上想起走散了的苗紅兒。
岑千山站在船頭,眺望遠處海域,回答了穆雪的提問,“澀欲海現人間六欲,分別為視欲,聽欲,舌欲,覺欲,身欲,情|欲,心底所求不同之人,進入欲海之後,自動被分到不同的海域。”
他來之前已經盡可能的查閱考證過各種關於東嶽神殿的資料,對這些現象都有所準備。
付雲坐在船尾,補充了一句,“師姐她,必定去得是舌欲海。而我們進的這片海域,卻為情欲海。”
他和岑千山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心下都忍不住嘀咕。
這位魔修/道修看起來孤高冷傲,原來也深陷情欲,和普通人無異。
兩人又同時去看坐在船邊的穆雪。
那孩子小胳膊伸著,不斷去撈那虛影的海水玩。
這樣的小包子,為什麼也會跑進這片海域中來?
付雲咳嗽了一聲,替穆雪解釋,“這情欲除了男女之情,也可指親人之情,朋友之情,同門之情。小雪她是一個很注重同門情誼的孩子。”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仿佛有一場雷雨即將到來。
海面變得渾濁,海底深處,隱隱有歌聲響起,那歌聲初時幾乎細不可聞,漸轉為高亢。如鮫人放歌,似昆山碎玉,有時香甜濃密,細細撩動,撥動著人心最軟的那塊區域。有時柔情悲切,仿佛經歷過了漫長的追思等待,苦求不得,肝腸寸斷。
這樣反復多變的極端聲音聽得久了,再怎麼屏除外緣,都難免心煩意亂。特別是穆雪這樣入門時間尚斷,定功修習不久的孩子。
海底波瀾湧動,小舟上下顛簸。似有無數令人惡心的妖魔,就要躍出海面,一把撕碎這薄薄的紙舟,將船上眾人拉下渾濁的欲海之中。
付雲突然道:“師妹,你已修得行庭心法是嗎?”
穆雪茫然點點頭,不知道師兄為什麼這個時候提起修行功法。
付雲又說:“既然如此,師兄今日傳你一套本淨非螢秘法。若借這澀欲劫,或許你能修成此法,便可直入本門龍虎交媾境。”
穆雪呆住了,看著妖魔橫生的海域:“在這?”
付雲道:“去吧,你還太小,若是嬸智受欲望所擾,平添紛亂,於戰局無益。不如入靜去,這澀欲海或許還是你的機緣。你若能不受蠱惑,師兄也好放開手腳戰鬥。”
穆雪遲疑著在紙舟上打坐入靜,初時四面妖歌,無孔不入,再加心中思慮紛亂,船身搖晃,怎麼也無法入靜。
付雲的聲音在此時穿過那些靡靡妖歌而來,
“一切眾生,緣慮為心。譬如百千大海不識,但認一小浮沤。至此迷中復迷,妄中起妄,……循環六道,密網自圍,不能得出……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