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儀很想告訴二哥真相,可一想到今夜琉玉與自己交換秘密,她並沒有告訴琉玉什麼有用的情報,話到筆尖,被妙儀忍了回去。
而九方彰華靜靜迎上弟弟譏笑的視線,竟也沒有任何解釋。
他隻是問:
“回來時見方巽正在點人,今夜我們家要插手幫鍾離氏?”
方巽是九方潛身邊最親的親信。
可以說,九方潛身邊所有的妻妾和九方潛的相處時間加起來,也不及方巽的一半。
九方少庚卻搖頭:
“誰都沒想到陰山氏藏了南宮曜這個後手,他一路勢如破竹,殺得鍾離氏那些守宅的部曲潰不成軍,鍾離氏白日就已損兵折將,今夜更是大勢已去,大羅神仙也幫不了——他是去做另一件事。”
九方少庚想起父親的話。
今夜這場突襲調動得幾乎無聲無息,整個仙都玉京的人都看到了陰山氏的畫舫出現在伊水上,誰能想到子時一過,這一家人還未下船,就突然展開了對鍾離氏的圍剿?
這樣精準如刀,迅疾如雷的調動,幕後主使者必定是南宮鏡。
這個寒門出身修為不高的女人,簡直靜若秋水,動若雷霆。
從她自中州王畿退下來,陰山氏丟了坊市,死了南宮曜,她都無動於衷,蟄伏至今,就是為了今日時機一到,就命南宮曜和陰山氏部曲倏然出擊,快刀斬亂麻地滅掉一個一流世族。
這樣一個連九方潛都要忌憚的女人……竟與即墨瑰站在一個陣線上。
一種刀尖淌血的危機感令九方少庚整個人眼睛都亮了幾分。
若非那個該死的妖鬼墨麟將他傷成這副模樣,今夜他無論如何都要請纓去看這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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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仙都玉京中其他的正常人,就沒有他這麼好的興致了。
誰能想到,本以為絕無再起之日的陰山氏,竟然峰回路轉,打了鍾離氏一個措手不及!
南宮曜竟然是假死!
妖鬼墨麟和陰山氏一同做了一場戲!
還不隻這樣,熬更守夜的各家世族細細一盤算,想起當初從妖鬼長城附近匯集起來的情報,其中就有稱即墨氏與妖鬼關系緊密的部分。
當初不知其全貌,還以為即墨氏隻是因為寒門出身,無人可用,不得不用妖鬼。
但若即墨氏招攬的並非尋常妖鬼,而是九幽的妖鬼之主呢?
夏侯氏、赤水氏、宗政氏等等玉京世族,除了繼續派人密切關注今夜戰況之外,還立刻召令全族人,徹查族內那些慣沉不住氣的小輩。
和檀寧同在靈雍學宮的。
還有當初跑去天樞大街看什麼笑話的。
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拉出來審問,到底有沒有在陰山氏敗落時去踩人家一腳。
若是有,別等到人家找上門來,他們這些家主族老,通通都得提前想辦法去平息陰山氏的怒火。
至於原因,有些城府的世族已經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
“——這一次仙都動蕩,與以往那些小打小鬧絕對不同,本以為陰山氏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不料竟然就這樣起死回生,南宮鏡,和妖鬼墨麟,還有那個即墨瑰,這究竟是如何聯起手來的?這,說不通啊?”
褒衣博帶的世族們手持象牙腰扇,商議一夜,仍覺得仿佛缺了一環,百思不得其解。
夜風吹動一室濃鬱凝滯的名貴燻香,吹入從鍾離氏裡坊內飄來的火星。
星星點點的火光如流螢閃爍,帶來了死亡與焦臭的味道。
那是一個繁盛一時的世族的傾覆。
有人朝外望去,輕搖刀扇嘆息道:
“千古興亡多少事……百年簪纓大族,說倒也就倒了。”
新歲第一日,玉京城內的世族無一戶能入眠。
琉玉趴在南宮鏡書房外的窗沿上,從此處眺望而出,整個繁華城池幾乎盡收眼底。
也能將那些徹夜未熄的燈火看得一清二楚。
身後,方伏藏正守著月娘默出《仙工開物》全書,忙了一夜的南宮鏡正在美人榻上小憩,陰山澤小心翼翼替她蓋上薄毯後,在琉玉與墨麟中間站定,與他們一起望著正跨入府邸的南宮曜一行人。
陰山澤噙著淺笑道:
“希望你們舅舅能帶回來一些好消息。”
比如鍾離家那個老太太順利斷了氣,《仙工開物》成為孤本,天底下除了月娘再無人能夠操控那隻天甲三十一。
這樣,他們下一步路會好走許多。
琉玉也是如此作想。
底下除了迎接南宮曜的僕役,就連一貫與南宮曜關系不好的陰山岐也在。
因為南宮曜贏下這一仗,便意味著陰山岐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又能過上從前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了,他自然要出來溜達一圈。
然而琉玉卻看向一道躲在暗處的身影。
是檀寧。
自從昨晚她與九方彰華說過話後,她便徑直回了房間,琉玉還以為她是太困。
但此刻,見到南宮曜和陰山岐的檀寧並未如琉玉預料的那樣,氣衝衝跑來找她算賬,而是又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間,閉門不出。
琉玉略覺意外地挑了挑眉。
幾乎是一瞬間,她就聯想到了什麼。
九方彰華啊……
不管重來幾世,他果然還會做同樣的事,走向一條一模一樣的道路。
琉玉看向正望著窗外沉思的那個陰鬱側影。
他思考什麼事的時候,似乎總是這副像在琢磨怎麼殺人的表情。
墨麟隻是在想要如何從九方家手中奪回那隻傀將。
那個前世的自己實在是個隱患,即便鍾離氏覆滅,隻要傀將在九方家一日,對他們就會是個巨大的威脅。
要麼,摧毀它。
要麼,就必須……
“墨麟。”
忽而聽到琉玉的聲音,墨麟移過目光,問:
“怎麼了?”
琉玉隻是看著他笑了笑,繞過陰山澤的背後,偷偷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墨麟因心事而微蹙的眉心怔然松開。
“沒什麼,就是叫你一下。”
琉玉轉過頭,看向檀寧離開的背影。
多虧了墨麟,才能夠重來一世。
這一次,九方彰華還想哄騙檀寧?
做夢,她的便宜妹妹,隻有她能耍著玩。
第95章
琉玉召來朝鳶, 與她耳語幾句。
朝鳶領命而去時,正好與歸來的南宮曜及幾位陰山氏督軍擦肩而過,一進門, 就見披著薄毯的南宮鏡緩緩轉醒,按了按額角道:
“都處理好了?”
南宮曜大馬金刀入座,拎著茶壺灌了幾口茶水解渴, 用袖子隨手蹭了下唇角才答:
“好消息和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南宮鏡抬眸:“壞消息。”
“王畿那邊派了常侍濮協,奉帝主詔令接走了鍾離靈沼。”
琉玉露出微訝神色。
這詔令並不一定是少帝慕容熾親自發出,但肯定代表了慕容家宗室的立場。
慕容家居然要保住鍾離靈沼, 這個已經不能為他們帶來直接利益的後主?
不知聯想到什麼, 琉玉抿緊了唇。
南宮鏡掀開薄毯起身。
“已經盡快速戰速決了,沒想到還是讓他們趕上了, 濮協怎麼來得這麼快?”
“恐怕之前他奉命來玉京籌備帝主大婚之時,宗室那邊就已經嗅到什麼風聲, 給了他一份加蓋過神州玉璽的空白詔書, 以備不時之需。”
陰山澤隨手將薄毯對折,淺笑道:
“鍾離氏從前促成這樁婚事, 是想借鍾離靈沼挾少帝掌控王畿,現在形勢逆轉,反倒成了慕容家的傀儡了。”
倚在窗邊的墨麟雙手環臂,將幾人的對話聽在耳中。
雖說如今的大晁是世族門閥的天下,但看來帝主詔令還尚有一點餘威。
不多不少, 剛夠救一個鍾離靈沼。
南宮鏡問:“好消息呢?”
“那個……”南宮曜難得有些窘迫地撓撓頭, “壞消息還沒說完呢。”
這下, 滿屋的人都齊齊朝他投去視線。
“鍾離氏府邸內外都已查抄了一遍,確定鍾離家的老太太鍾離玄素不知所蹤——就這個, 再沒有別的壞消息了。”
“沒錯沒錯。”
幾名陰山氏的督軍也道:
“好消息就是昨夜鍾離氏被我們殺得措手不及,主支已全數擒獲,按照夫人的命令,陰雪風已帶人將他們暫壓別莊軟禁。”
“還有王畿的器煉司,檀文和辰時三刻來報,器煉司兩名監事,並十名少監,皆已當場斬殺,官署內所有煉器秘檔卷軸,已封入芥子袋送回,餘下監作、典事、掌固、煉器師共二百七十九人,與廷尉府那邊調檔篩查過往案卷後,檀文和再將留用名錄送回。”
這些曾經效命於鍾離氏器煉司的人,也算是位高權重。
有的稍微收斂些,無非斂財奪產,有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全族老小仗著背靠鍾離氏,橫行鄉裡,魚肉百姓,廷尉府的案卷堆成了山,卻無人敢管。
南宮鏡已經忍了他們很久了。
“嗯,辛苦諸位了。”
幾位督軍恭敬還禮。
但南宮鏡話風一轉,對南宮曜冷聲道:
“但你這次做事實在不利落,鍾離靈沼不提,一個纏綿病榻的快五百歲的老太太都能在你眼皮底下憑空消失?”
南宮曜幹笑兩聲。
“這很好笑嗎?阿曜。”
南宮曜迅速地收拾好臉上表情。
南宮鏡看向窗邊靠著的墨麟,眼神沉凝幾分:
“月娘,你最後見到那位老太太,她的身體狀況如何?”
突然被點名的月娘迎上數道視線,略有些緊張地回憶:
“看……看起來挺精神的,雖然不能下地,不過我在她院中聽她授課的時候,屋內水煙味濃得燻香都壓不住,而且老太太每日不喝水,隻飲酒,罵人也罵得挺有勁。”
琉玉挑了挑眉:“她還罵你?”
月娘搖頭:“不是罵我,是罵鍾離氏的那些人。”
準確的說,在這位老太太的院子裡,就連路過的狗都要被她罵一嘴。
在鍾離氏待的這幾個月內,月娘每日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在煙燻霧燎中聽課。
重重紗簾後的身影一手握著水煙筒,一手捧著酒盞,無需翻閱典籍,《仙工開物》內的每一件機巧,每一種法器,她都信手拈來。
而且這個連床榻都下不了的老太太,似乎很受族內人的尊敬,每日都會有人來請示她各種事務。
老太太一一解答。
隻是解答得不那麼溫和。
比如“沒了申屠氏的煉器工坊就自己建,如果不知道怎麼建就把火精塞進鍾離嶷那個孽畜的喉嚨裡,拿著他的屍首去向申屠氏求和”。
又比如“你讓我的乖乖孫女去嫁那個十四歲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你怎麼不把自己洗幹淨送去給太後做面首呢?聯姻?聯你個王八羔子”。
月娘時常覺得,這個老太太纏綿病榻,起碼有四五成原因是因為她抽煙酗酒愛罵人。
“但病重應該是真的,”月娘想了想道,“我偶然瞥到過女使給她洗腳,老太太的腿和我的胳膊一樣粗細,像骷髏似的。”
琉玉冷笑了一聲,眸色沉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