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等她自己看清彰華的真面目之後。
越過一重月亮門,酒宴正酣的妖鬼們擊鼓起舞。
妖鼓的鼓點伴隨著紅綠相間的綢帶飄揚,面容姣好的狐鬼戴著青面怒目的儺面起舞,不知哪個妖鬼偷偷舒展開自己的肢節,在噼啪燃燒的篝火中投下昏暗奇異的影子。
琉玉他們到的時候,妙儀正躲在一株矮松後偷看。
“——躲在這裡想偷偷打探什麼?”
聽見琉玉聲音的妙儀回過身來,唰唰提筆寫了幾行字:
【好熱鬧!看起來好好玩!你爹爹都進去跳了,我也想玩!!】
琉玉循著妙儀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那道紅衣華裳的身影戴著誇張儺面,不知何時混入妖鬼之中,正頗有興致地學著妖鬼起舞。
而南宮鏡卻早已回了宅院深處的二層樓閣。
樓閣內燈火通明,大約是在為了今夜的大戰而部署。
爹爹真是命好啊。
琉玉被妙儀拽著拉進了妖鬼堆中,少女眉眼間興致盎然,學著妖鬼的動作像模像樣地模仿。
【我在九幽妖鬼寫的詩集中看過鬼戲仙遊祭的描述,也像這樣熱鬧嗎?不對,場面應該比這個更大吧?仙都玉京的花燈我都看膩了,好想看看詩裡寫的鬼戲仙遊祭是什麼樣子啊!】
琉玉隨手拾起一張儺面,戴在了妙儀臉上,答非所問道:
“下次不要替你哥做這種事了,妙儀,我已經成婚了,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可能給你當大嫂的。”
儺面擋住了妙儀的表情,隻有忽明忽滅的火光映在那副比她臉大上一圈的面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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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得她越發像個小孩子了。
良久,她才又將紙板翻過來。
【大嫂不行的話……二嫂也不行嗎?】
琉玉深吸一口氣:“當然不行,你這話問得有點無理取鬧了。”
【好吧】
【可是為什麼啊?我承認這個妖鬼墨麟長得的確比我大哥二哥都好看,可琉玉你又不是那麼膚淺的人,他殺了南宮曜,跟即墨瑰走得那麼近,還和】
後兩個字被妙儀劃掉,琉玉知道她想說的是“還和九方家聯手對付陰山氏”。
琉玉伸出一根手指,在鼓樂聲中將她的面具推至頭頂,笑意淺淺地凝望她的雙眸。
“你想知道為什麼?”
“妙儀,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但我將這麼重要的秘密告訴你,你也該拿一個秘密同我交換,這很公平吧?”
妙儀緩慢地眨了眨眼,這才後知後覺,動了動她平時不太常動的另一半腦子。
琉玉回到仙都玉京沒幾日,即墨瑰也出現在了靈雍學宮。
妖鬼墨麟與即墨瑰強強聯手,親密無間,不僅搶走了鍾離氏精心培養的下屬,還一舉挫敗了鍾離氏的精銳。
而今日,琉玉也與那妖鬼攜手而歸。
妙儀看向坐在不遠處的廊下,被一眾妖鬼圍繞著不斷敬酒的玄衣妖鬼。
英俊冷淡的眉目,卻在望向琉玉時,濃鬱眼瞳裡醞釀著不容忽視的佔有欲,簡直恨不得將琉玉一口吞進肚子,哪裡看得出半點冷淡。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琉玉在她耳邊呢喃:
“其實,我就是即……”
【啊啊啊啊啊不聽不聽不聽!!!】
妙儀用炁流封住耳朵,舉著紙板一邊抗議一邊逃跑。
琉玉卻緊跟在她身後,指尖凝出的炁流劈開她覆在耳朵上的那層炁,將自己溫聲細語的話往妙儀的耳朵裡送。
“聽好了,我允諾了要給九幽妖鬼和大晁人族同樣的尊重,我借用‘即墨’這個代表著妖鬼的姓氏行走與大晁,成為仙家世族的座上賓,我還奪取了各族秘不外傳的秘術,不僅公開給百姓庶人,還要讓所有妖鬼都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所謂的世族秘術。”
琉玉摁住妙儀的肩膀,火光在她明亮眼底跳躍,她不容分說地將真相塞進妙儀耳中。
“我就是即墨瑰,是妖鬼墨麟的尊後,也是你認識的那個陰山琉玉。”
妙儀怔怔望著她,就算她再遲鈍也知道——
完蛋了,九方家這下要與陰山家不死不休了。
【你想跟我交換什麼秘密?】
琉玉看著妙儀萬般糾結地在紙板上寫出的這行字,她心頭生出一種極為復雜的心緒。
她說的這些,或許白日還是秘密,但明天一早,南宮曜死而復生攻下鍾離氏的消息傳開,就不再是個真正的秘密。
妙儀卻信以為真,以為琉玉真的將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透露給了她。
琉玉定定望著妙儀那雙澄澈的眼,壓下那些無用的心軟念頭。
她啟唇,用哄誘的語調問:
“你從鍾離家搶走的那隻天甲三十一,你們家將它藏到哪裡去了?”
妙儀有些訝然:【你怎麼知道那隻傀將叫天甲三十一?】
凝望著妙儀的那雙眼冷靜而篤然。
“因為,它是屬於我的東西。”
是為了她跋涉過千萬個世界,徘徊在人世間,至今尋不到歸途的亡魂。
妙儀似乎也從琉玉的眼神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鄭重。
但她知道得其實並不多。
思索片刻後,她寫道:
【我隻負責將它運回家裡,至於它之後去了哪裡,我真的不清楚,我和大哥二哥分工不同,父親不會讓我們任何一個人知道得太多。】
琉玉緩緩松開了妙儀的肩。
如果九方家的三個孩子各有分工,那麼妙儀實力最強,卻感情充沛容易心軟,的確適合做一些明面上不需要頭腦的苦力活。
而九方彰華攻於心計,善於周旋交際,所以才會派他周旋於世族,往來於朝堂。
剩下的九方少庚,恐怕最得九方潛信任。
在墨麟前世記憶中,就是他率領九方家的人讓化身邪魔的墨麟重見天日,又將他送去鍾離氏制成了傀將。
妙儀不能知道的事,應該就會交到九方少庚手頭。
也就是說,她若是想不動聲色地將天甲三十一奪回,唯一有可能的辦法,就是從九方少庚口中探得消息。
……這怎麼可能辦到?
九方少庚對即墨瑰的那點好感碾碎了掰開細數,其中至少七分是對即墨氏利益的垂涎,餘下三分,在他得知即墨瑰與陰山琉玉是同一人之後就會灰飛煙滅。
“妙儀小姐,金玉羹做好了。”
誠伯捧著託盤出現在他們身後,盞中盛著一碗熱騰騰的羹。
妙儀在院中石桌旁落座,捧著那碗羹一口一口慢慢吃。
誠伯笑著問:“可還合妙儀小姐口味?”
妙儀昂著臉頷首。
【還是一樣好吃。】
但應該是她最後一次吃到了。
放下碗盞。
妙儀向正在與人挽臂共舞的陰山澤擺擺手,又看了眼在廊下盯著她們這邊的妖鬼,她寫道:
【他看起來應該是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你也這樣喜歡他嗎?沒有勉強吧?】
琉玉的嗓音在夜風中柔柔送來,妙儀從未見過她如此溫柔的眼神。
“嗯,我也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的妙儀突然眼眶湿湿的,不是難過,而是替她高興。
妙儀揮揮手:
【我回家啦,夜深天寒,不必送我,和伯父伯母他們待在一起吧。】
沒有再回頭,妙儀一路小跑著,離身後喧囂歡笑聲越來越遠。
待她踏出陰山氏府邸時,萬籟俱寂,隻餘細雪落在長兄手中綢傘的細響。
踏上懸著燈盞的白羽孔雀車,車輪滾滾中,她聽見長兄問:
“琉玉同你說了什麼?”
妙儀低頭在紙板上寫:【大哥,你和二哥什麼時候才能除掉父親?再這麼下去,我們和琉玉真的要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九方彰華濃黑如墨的瞳仁定住幾息,他望向這個天真的妹妹。
在無色城被燒毀之前,他其實從未關注過這兩個弟弟妹妹。
偶爾回到府邸內,與他們錯身而過時,看著被九方家親衛簇擁的他們,九方彰華心中從無羨慕,隻有憐憫。
一個將孩子當做牲畜訓導的父親。
一個將妻妾當做奴隸替子女受罰的夫君。
活在這樣一個人的陰影下,與置身地獄有什麼分別?
九方彰華曾以為自己和他們不一樣。
但到最後,他才發現不管他如何厭棄,隻有這裡才是他的容身之地,隻有少庚與妙儀才是等待自己庇護的親人。
“我同你說過,弱小的獸要想吞吃比它強大的敵人,必須等待時機,一擊必殺。”
他輕撫妙儀的發頂。
“耐心些,時機會到的,父親會被我們親手除掉,而琉玉,也一定會成為你的嫂嫂。”
妙儀怔了一下,急忙寫:
【嫂嫂還是算了吧,強扭的瓜不甜,我覺得你和琉玉沒可能的,她好像真的很喜歡那個妖鬼,我從來沒見琉玉笑得那麼開心過。】
青年淡漠的視線像是被這句話所凍住。
琉玉與那妖鬼在一起的細枝末節逐一浮現在他腦海,在發覺琉玉身份後被刻意壓制的回憶,此刻突然蜂擁而來——
洛水之畔的榴樹下,少女徘徊於月色中,在受傷的妖鬼歸來的第一時間小跑著將他擁入懷中。
一個皮糙肉厚,殺都殺不死的妖鬼,被她用那樣小心呵護的姿態,仿佛在保護著什麼易碎的瓷器,簡直就像一個沉溺愛河的尋常少女。
他曾不屑一顧,曾為自己將琉玉與即墨瑰錯認的念頭感到可笑。
原來可笑的人是他。
就連她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了那樣明顯的蛛絲馬跡,自己竟然都未能認出她。
因為他從未見過琉玉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模樣,不知道原來他眼中對情愛不感興趣的少女……
原來隻是不會對他露出那一面。
九方彰華胸中呼吸起伏不定,他盯著紙板上那行字,眼底有根根血絲,似乎要將那些字眼看出一個洞來。
是的。
就連她展現給那個妖鬼的笑容,都前所未有。
妒火灼燒著恨意,似乎要破膛而出。
九方家的府邸就在眼前。
院子內,幾名親衛正圍在九方少庚面前,似是在向他報告今夜鍾離氏與陰山氏的戰況。
“……最快醜時,最遲卯時,鍾離氏在仙都玉京的主力必被連根拔起。”
那親衛徐徐道:
“鍾離氏本就不善戰,從前靠著煉器核心秘方掌控著下遊的申屠氏,讓申屠氏替他們鞍前馬後,指哪兒打哪兒,誰料妖鬼墨麟在邊疆一戰,徹底讓申屠氏對鍾離氏寒了心,今日又橫殺出一個即墨氏折損了他們精銳,這幾家聯手發難,鍾離氏亡得不冤。”
另一人又道:“不過真沒想到即墨氏、妖鬼墨麟和陰山氏竟然站在同一陣線,即墨氏之前不是與鍾離氏結盟?如此背信棄義,真不要家族名聲了?”
九方少庚剛剛經過兩輪仙醫的治療,此刻躺在躺椅上,渾身經絡被銀針扎滿,據說至少要養上半個月才能動用炁海。
但這並不妨礙他一邊聽著戰報,一邊嗤笑:
“什麼背信棄義,輸了才叫背信棄義,贏了就是亂世梟雄——難怪陰山琉玉能受這種跟旁人分享自己丈夫的窩囊氣,原來是仰仗著即墨瑰幫扶自家呢。”
九方彰華與妙儀的腳步停在門邊,九方少庚抬眸,迎上二人復雜神情。
妙儀藏不住心事,替自己二哥尷尬的心情幾乎都寫在臉上。
偏偏九方少庚還不知真相,挑眉譏笑:
“聽說今夜陰山氏的人在伊水畫舫上守歲,吃了個閉門羹吧?有句粗話怎麼說來著?熱臉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