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彰華緩緩抬眸,越過擋在他身前的二十多名死士,他看到那少女甩了甩石劍上的血水,正歪著頭仔細查看那妖鬼額頭的傷痕。
……他故意的。
冒著隻差分毫就被人劈開頭顱的風險,就是為了此刻能得她噓寒問暖的關心。
這是什麼瘋子?
“真的很痛嗎?”琉玉墊著腳細看了好一會兒,“我怎麼覺得都快愈合了啊?”
“……”
墨麟頭一次討厭起妖鬼過於迅速的愈合能力。
“表面而已,”他認真地撒謊,“可能骨頭裂了,骨頭不會好那麼快。”
琉玉信了一半,方才從她的角度來看,要是她晚半步,晚那麼一點點,墨麟就真的要被九方彰華和九方妙儀合力劈成兩半了。
她又掃了九方彰華的方向一眼。
可惜她現在沒空管九方家的人。
因為就在九方少庚被抽下去之時,鍾離氏的人就已經趁機發動,要一鼓作氣地搶下月娘,離開靈雍學宮。
“山魈他們應該能抗住,我們帶走月娘不是問題。”
墨麟看著那邊已經在給失血的月娘療傷白萍汀,回頭對琉玉道:
“不過最關鍵的問題不是這個,你明白吧?”
琉玉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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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在於他們要掩去所有蹤跡,從靈雍學宮憑空消失。
否則,就算今日能帶月娘離開,後續鍾離氏也會用綿綿不絕的追殺來煩死他們。
“姬彧先生?”
琉玉望著那位不動聲色的白衣名士眨眨眼。
“您不打算說點什麼嗎?”
姬彧微笑:“煉天地萬物之炁的術式用得還不錯,可以說是有點太不錯了,不像你這個境界能悟出來的,第四重就如此厲害,第五重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不可以。”
因為她隻悟出了四重,而且姬彧先生看起來不打算幫他們,她有點不高興。
觀席這邊餘下的就隻有打算袖手旁觀的世族,琉玉也就不再拖泥帶水,與墨麟一道去支援方伏藏。
“月娘情況如何?”
琉玉落地時,方伏藏已重新將月娘背了起來。
白萍汀道:“她的術式對她體內血液耗損極大,而且身有舊傷,應該是初入鍾離氏時受法家修者拷問,再加上體內還有一些毒素,世族對死士用的那種最常見的毒……”
“直接告訴我結果就行。”琉玉盯著白萍汀道。
“蠱毒被鬼女解了,舊傷要慢慢養,喂她服下了華蓮小姐的藥,性命無虞。”
琉玉仔細看了看,果然發現月娘臉色好轉許多,趴在方伏藏背上甚至睡得開始流口水,將方伏藏所教導的“下班不談上班事”貫徹得非常好。
她倒真是下班了。
他們還不知道要如何出去呢。
方伏藏看著不遠處那片相當令人安心的無量鬼火,正要松口氣時,忽而見那名素衣白裳的身影擲出劍鞭,刺向的卻不是攬諸,而是他身後的一個平民。
“用百姓牽制他們。”
鍾離靈沼觀察力極其敏銳,見這些妖鬼有意識地避開人群戰鬥,立刻意識到什麼,眸色冷冽地下令:
“全都散開,趁他們救人時反攻。”
鍾離氏修者齊聲稱是,迅速朝下方人群散開。
攬諸瞳孔驟縮:“他大爺的!這女的是人還是天外邪魔啊!什麼東西!”
話雖如此,但山魈、鬼女與攬諸三人還是立刻轉攻為守,紛紛潛入人群中救人。
救人哪裡有殺人容易?
不過幾個來回,山魈臉頰冒起血珠——這一劍是奔著他脖頸去的。
鍾離靈沼眼眸如刀,緊盯著琉玉的身影,像是想要剝開她的皮囊,看清她皮囊下真正的身份。
是她嗎?
能三言兩語就令玉京眾多世族袖手旁觀,能拿尚未到手的《仙工開物》去撬動姬彧先生這塊難啃的骨頭。
還能讓坐擁九幽,實力強大的妖鬼墨麟聽命於她——
能讓這些不可能之事變為可能的人,天底下隻有一個。
琉玉看著眼前亂成一片的擎雲臺,腦子飛速轉動。
墨麟不能在此地肆無忌憚使用無量鬼火,很容易波及無辜百姓,但鍾離氏為了不讓《仙工開物》外泄已經不擇手段,頗有種今日不殺光他們就屠盡在場百姓的架勢。
隻靠他們不行。
太被動了。
琉玉倏然望向姬彧的方向,剛要開口,忽聞一陣馬蹄踏地聲如雷霆震動,由遠極近而來。
琉玉的心瞬間吊了起來。
該不會是鍾離氏的援軍……
“陰山氏檀文和,奉主君陰山澤南宮鏡之命,助百姓撤離靈雍學宮騷亂!攔路者殺無赦!”
陰山氏!
陰山氏的人怎麼會來!他們怎麼進來的!?
方伏藏等人看向琉玉,而琉玉也是一臉茫然。
她是想過向家中求助的,不過這個求助的消息還未發出去,怎麼他們家的部曲就已經這麼快到了?
鍾離嶷驀然瞪大雙眼,怒視姬彧道:
“——姬彧!我等給你靈雍學宮幾分薄面,沒讓鍾離氏部曲強闖靈雍學宮,你竟放陰山氏的部曲進靈雍!?”
姬彧抖了抖袖子,合攏雙手,朝遠處的鍾離嶷道:
“你說什麼?老人家年紀大了,聽不太清——”
“陰山氏的部曲乃是為救尋常百姓而來,不參與世族之爭,彧放他們入學宮,並不違背學宮規矩。”
鍾離嶷目眦欲裂:“狗賊!深藏至此,原來你與陰山氏是一伙的!”
樓閣清風拂過,潔白如雪的羽扇在風中飄動。
姬彧噙著淺笑回過頭,問在座的世族家主:
“諸位覺得,陰山氏部曲為救百姓而來,靈雍學宮放他們入內,是否違規?”
家主族老們面面相覷。
“……違嗎?”
“不違吧。”
“一切都是為了救百姓於水火,豈有違規之理?”
“分明是鍾離氏倒行逆施,殘害百姓,塗炭生靈,靈雍學宮這才不得已而為之嘛。”
“世族相爭,百姓何辜?姬彧先生大義。”
看著這些世族家主們紛紛達成共識,姬彧但笑不語。
人心啊……
“郎主!”
親衛左支右绌之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悶哼,回過頭來見鍾離嶷右手關節赫然釘著幾根極粗的銀針。
“我無事,”鍾離嶷臉色陰沉地拔掉白萍汀刺入她骨髓的銀針,忍著痛道,“傳訊,召鍾離氏部曲,今日無論如何——”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就在拔出銀針之時,手臂上的傷口並沒有被炁流封住,鮮血緩慢而持續地傾瀉而出。
“五運六氣,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白萍汀柔聲道出自己的術式。
“抱歉,我雖然是個醫師,但最大的本領卻是令人傷口不愈,血盡而死,這位郎主,除非斷臂,否則你這道傷口不論使用什麼靈丹妙藥,都不會好了。”
一旁鍾離靈沼聞言面色霎時慘白。
“我殺了你——”
“靈沼!休要戀戰!”鍾離嶷當機立斷,“陰山氏的部曲來了,僵持下去鍾離氏精銳必將全滅,走!”
那個檀文和率領的檀氏部曲,是陰山氏最精銳的一支鐵騎。
就算他們此刻隻殺對百姓下手的修者,並不管即墨瑰那邊的事,但他們站在那裡,就已經阻斷了鍾離氏調動部曲進行第二次進攻的可能性。
燕月娘注定搶不回來,久戰無益。
更重要的是——
他還不想死。
他們已經折損了大部分精銳,再耗下去,真要連逃跑的餘力都沒有了。
鍾離嶷在鍾離氏的地位並不亞於家主,他一聲令下,鍾離氏所剩無幾的殘部撤回。
在後方斷後的鍾離昆並指掐訣,召來無數靈寶結陣:
“奪天工·九之式·萬象法門。”
金光法器如箭矢紛然墜下,斧钺刀槍密集似雨,皆裹挾著屬於九境修者的炁流朝底下百姓襲來。
斷後的招數,幾乎用盡了鍾離昆畢生絕學。
檀文和望著上空密密麻麻的金光法器,渾身肌肉緊繃,立刻就要號令全軍結陣護住這尚未來得及逃離的數千百姓。
——轟然一陣鬼火,將整片天地映成無盡瑩綠。
底下慌忙四竄的百姓有人已經無力抬頭看清此刻場景,但也有人在混亂中回頭朝蒼穹望去一眼。
醜陋的,扭曲的,遍布鱗片與骨刺的可怕觸肢。
英俊的面龐被妖紋爬滿,看不清他冷淡平和的眉目,隻能看到一張妖異猙獰的側臉,和他掌中鬼火出現在小孩子的視野中,就好像大人口中能令小兒止哭的惡鬼。
但惡鬼好像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
被父母背在身後的小男孩指著上空正在被鬼火融化的法器,哇了一聲。
鐵水一滴滴從蒼穹墜落,被天地間瘋狂盤旋的炁流風暴攪亂,竟在這一瞬化作了白日焰火,危險而又絢爛。
好漂亮。
這是妖鬼放的煙花嗎?
“……長兄……殺了他……”
從深坑裡終於爬起來的九方少庚被妹妹攙扶著,身上已幾乎使不出一絲炁流。
他咬著後槽牙道:
“接下鍾離昆這一招必定會耗費他大量體力,殺了他,現在就是機會……”
“殺不了。”
九方彰華沒有情緒的聲音令妙儀有些意外。
長兄情緒似乎有些不太對。
“為什麼!”九方少庚暴怒,“他差點殺了我!就差點我就死了!長兄!殺了他!否則我絕對不會原諒……”
“你的眼睛是瞎了嗎?”
九方彰華緩緩轉頭,看向不遠處站在擎雲臺下方的少女。
淡若雲霧的眸子裡沒有一絲笑意,隻是長久的,凝望著那個方向,像是霧裡看花,想要看清,卻又不敢細看地收回了視線。
“在殺了妖鬼墨麟之前,你會先被她殺掉。”
九方少庚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見渾身血汙的九方彰華轉身隨人流而出。
死士護衛著九方家的人離開,九方彰華走過長階,途徑金縷玉的花圃時,他瞥了一眼。
“你要走?長兄要去何處!事情還沒結束,你要去做什麼!”
“今日除夕。”
唇色淡如白紙的九方彰華又恢復了往常溫潤清淡的嗓音,他朝外走去。
“每年除夕不論再忙,都要先去拜見師父,今年豈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