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瑰。”
他忽而轉向琉玉,問:
“你不可能隻帶了方伏藏一個人吧?鍾離氏在底下藏了至少五百修者,現在還壓著沒動,要等方伏藏體力耗盡再收拾你們,你還有什麼後招?”
擎雲臺底下的百姓原本還在為靈雍學宮建宮以來,第一個以庶人之身登頂的月娘歡呼。
此刻終於察覺到不對勁,漸漸開始有了騷動。
琉玉從這裡往下看去,隻覺得人如蝼蟻,根本分不出其中哪些是尋常百姓,哪些是鍾離氏的修者。
觀席上的波詭雲譎,在這些百姓看來恐怕就如一場場不知何時會降臨的天災,誰勝誰敗對他們來說恐怕都沒有區別,無非是天災大小的區別。
“我的後招還不明顯嗎?”
琉玉回頭掃了他一眼。
那樣無甚亮點的一張臉在她自信鎮定的眸光中,也會變得熠熠生輝。
“你以為,我是和誰一起來的?”
九方少庚被她那一眼看得怔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看向坐在她身旁的玄衣妖鬼。
斜坐在圈椅內的玄衣妖鬼從始至終未動半分。
但琉玉說完這話,玉京城內的十二個仙家世族都頓時警戒了起來。
“難怪慷慨解囊支援糧草,原來就是為了今日借九幽的勢!”
“好歹也是世族之女,不僅與九幽妖鬼狼狽為奸,還撕毀盟約,不守信用,簡直有術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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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玉看著各個世族嫉惡如仇的模樣,心裡覺得好笑。
對仙家世族來說,殺人屠城不算大事,但不遵盟約卻是個相當嚴重的罪名。
“如果我是你,我可笑不出來。”
鍾離靈沼淡淡出聲:
“強龍難壓地頭蛇的道理,你難道不明白嗎?這裡是玉京,是世族的地盤——”
“說得有理。”琉玉看著已經遠處露出頹勢的方伏藏,“不過眼下我們是在靈雍,論地頭蛇,也該是姬彧先生才對。”
白衣翩跹的名士身後肅然立著一眾學宮教習,人數不多,卻都在八境,皆是靈雍精銳。
姬彧淺笑道:
“靈雍從無立場,小姑娘,你恐怕找錯人了。”
“能在亂世屹立不倒,靈雍或許沒有立場,但一定有信念。”
低低的笑聲在姬彧的胸腔內震蕩,並非是譏笑,而是長輩欣賞小輩的慈愛笑容。
姬彧道:“信念在亂世可不值錢。”
琉玉定定與他對望片刻,粲然一笑:
“手無寸鐵之人,無論是信念還是善良,都不值錢,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但還好,我手裡的劍應該還挺鋒利的。”
她從芥子袋內取出一疊厚厚的紙張,回過身來,迎上驚疑不定的諸多視線。
“此為《仙農全書》除仙谷卷外的拓本,以及申屠氏獨門兵道術的拓本。”
觀席中一陣哗然,九方與鍾離兩家意識到她要做什麼,陡然變色。
果然。
下一刻,站在欄杆旁的少女松開了手,強風席卷,紙片瞬間如白鶴紛飛,盤旋在靈雍學宮的上空。
望著這些紛飛紙片,一直淡然從容的白衣名士,此刻情緒才終於有了幾分波瀾。
離得近些的九方少庚抓了一把,快速掃了幾眼後猛然沉下臉:
“你來真的?”
雖然之前在龍兌城,即墨氏已經公開過一次,但那次宴席才多少人?
這可是靈雍入學試煉。
底下上萬百姓,仙都玉京十二家世族匯聚於此。
“今日即墨氏將這兩家秘術捐於靈雍學宮,學宮內的所有學子皆可觀閱,來日,即墨氏再得《仙工開物》,同樣贈予靈雍學宮,供天下修者修習。”
又是隨手一灑,雪白紙頁紛紛揚揚落在無數百姓頭上,倚著欄杆的少女回過頭,笑盈盈對眼前世族道:
“即墨氏不遵盟約,但你們不必與即墨氏聯盟——隻要不和即墨氏的敵人站在一邊,你們就能得到更多。”
鍾離靈沼看著眼前少女的笑容,忽而生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也是在擎雲臺上,那一年,陰山琉玉擊敗她奪下了靈雍仙道大會的魁首。
——放心吧,就算你輸給我也不用給我當跟班,你追求的東西,我可沒興趣。
鍾離靈沼知道她沒興趣。
但自己傾注所有心血都得不到的東西,無心插柳的她卻能輕輕松松地得到,無論是學宮眾人的喜愛,還是靈雍四試的第一,都是如此。
鍾離靈沼掃過觀席內的眾世族。
赤水家主避開她的視線,對下屬淡聲下令:
“愣著做什麼,還不帶人去搶秘術?”
夏侯家的長老也道:“早聞申屠氏兵道術大名,幾位公子還不快去,什麼時候搜羅齊全了什麼時候回來。”
其他世族如夢初醒,有樣學樣地紛紛派出手下,觀席頓時空蕩幾分。
九方少庚眸色深沉地凝視著琉玉的身影,少女隨手揮灑著他人垂涎三尺的秘術,像天真矜貴的大小姐隨手丟出一把魚食,看魚群蜂擁,眉梢噙笑。
“即墨瑰,你可真是歹毒。”
琉玉回過頭來,剛要開口,就聽他道:
“但我好像還挺喜歡你這麼歹毒的樣子。”
九方彰華投來一個淡漠的眼神,旁邊的鍾離靈沼冰冷視線快要化作利刃,若非教養不允許,她隻怕都想翻個白眼。
旁人的看法對九方少庚而言從不重要。
他周身炁流纏繞,湛藍色的瞳仁冰冷如死物,此刻隻盯著琉玉的方向道:
“今日鍾離氏必定會傾盡全族之力奪回燕月娘,你與妖鬼墨麟聯手,就是陰山琉玉那個下場,與我聯手——你可以是未來九方家家主的妻子。”
身後擎雲臺傳來方伏藏重重墜地的聲音。
塵土中,忍無可忍的方伏藏道:
“說真的,你們真的不打算搭把手嗎?真的要在這種時候談這種事?你們認真的嗎?”
墨麟極緩慢地轉過頭,對他道:
“再扛一會兒。”
九方少庚嗤笑。
今日即墨瑰不肯與九方家聯手,那他就隻能先協助鍾離家滅掉他們,再將燕月娘這把能夠操控天甲三十一的鑰匙奪回去。
扛?
方伏藏能扛多……
唰——!!
在座世族中幾乎沒有幾人反應過來,隻見一瞥紫黑色的影子倏然掠過,九方少庚周身的炁盾竟脆如紙張,瞬間擊穿,整個人側翻砸向一旁紅柱。
木柱殘渣飛濺,地面轟隆巨響。
回過神來的九方少庚已經撞進一個巨大深坑中,耳鳴令他短暫聽不見任何聲音,隻看到二層觀席上那道面無表情的玄衣身影……以及他背後的十六根觸肢。
這個感覺似乎有些熟悉。
頭疼欲裂中,九方少庚好一會兒才回憶起熟悉感的來源。
太平城,相裡氏府邸。
當時在即墨瑰身邊的那個妖鬼,雖然從始至終隻露出一根觸肢,但這種沉重的力度,砸在身上幾乎五髒六腑都要被碾碎的感覺……
絕不會錯。
他就是之前那個一直跟在即墨瑰身邊的妖鬼。
但這並不是最令九方少庚震驚的事。
如果從那時他們就已經聯手,那他們之間的聯盟絕對比任何世族所料想得都要更加緊密,藏得也更深。
水面之下還有什麼?
從即墨瑰這個名字出現在世人面前,到今日她出現在仙都玉京,和妖鬼墨麟一同堂而皇之地站在天下世族面前。
短短兩息時間,九方少庚將所有事從頭到尾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一個沒落寒門之女,一個已有妻子的妖鬼之主。
血親尚且會被挑撥,夫妻反目成仇也並不罕見,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卻能建立如此緊密的關系,這中間一定有什麼契機。
契機——
九方少庚和九方彰華的腦子裡同時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死了嗎?”
二層觀席上的琉玉墊著腳張望。
墨麟冷冷俯視深坑中的黑點:
“九方家世代傳承的勢替他擋了一命,死不了,但應該也爬不起來了。”
琉玉嘖了一聲:“真可惜。”
“不用可惜,”墨麟抬腳踏出半步,掌中的幽綠鬼火無風而撲簌跳動,“再補一擊就……”
他眉心一動,迅速回身迎上一柄玉劍。
溫潤劍氣幾乎逼至他眉心。
卻並不是因為九方彰華夠強,而是因為他的劍技與琉玉同出一脈,太過相似,導致他幾乎沒有任何防備。
九方彰華明顯感覺到對方殺意暴漲。
他立刻沉聲喝道:
“妙儀!”
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下方深坑中的九方妙儀雙手相擊,十指結印。
眉目稚氣的少女深吸一口氣,發出了一種清靈不似人族的空鳴聲:
“天憲·七之式·龍吟虎嘯——定。”
手握王爵,口含天憲。
大宗師以下,無論是何境界,皆言出法隨,一語成谶。
墨麟隻在琉玉的咒禁之術上感受過這樣的壓迫感,但琉玉的咒禁之術無法跨越境界,更別提對一個隻差半步就要邁入大宗師的九境巔峰生效。
他感受著自己驟然僵硬的四肢。
這個人可以。
盡管似乎隻是簡單的單字命令,但她的確以七境之力,讓一個九境巔峰短暫的失去了反抗能力。
眉間玉劍又進半寸,刺出一絲血痕。
但那雙幽靜綠眸不僅沒有半分懼意,昳麗眼尾甚至緩慢上揚,生出一種森然妖異的美麗。
九方彰華意識到什麼,但隻在頃刻間,那道身影就已撲了上來。
“咒禁·十二經之海。”
“鑠石流金——劍來。”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
玉劍轟然碎烈。
隔著細鹽般的玉屑,九方彰華愕然望著那雙明亮如淬火的眼眸。
手握石劍的少女有一張並不出眾的面龐,所修習的術式與風雅貴氣絲毫扯不上關系。
但那雙眼。
那雙如出鞘利劍般清冽銳利的眼,和當年那個擋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的少女——
一模一樣。
細碎璀璨的玉屑被血霧吞沒。
被死士推出去的九方彰華狼狽地撞翻了數十個案幾,月白衣袍上沾滿了酒液與食物碎屑,他從炁流帶來的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時,攪緊的五髒六腑一陣撕裂劇痛,口中血如泉湧。
視野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