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宅邸算什麼,彰華公子真要有心,至少也得像我姐當初送姬彧先生一座闢月宮那樣,才叫大手筆吧。”
檀寧微微笑著看向面色忽凝的妖鬼之主。
“九幽尊主或許不知,真要論起傾慕之情,靈雍學宮的宮正,姬彧先生,在我姐心目中的地位,隻怕連彰華公子這位青梅竹馬都要稍遜三分——”
“當初姬彧先生想在正陽宮之外,建一處容納庶人學子的宮室,我姐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小金庫全都捐給靈雍,還說當做姬彧先生的生辰禮。”
最後檀寧還不忘在墨麟陰沉沉的眼神中總結:
“也難怪,姬彧先生出身出香門第,世代國師,博古通今,腹載五車,不喜歡這樣的飽學之士,難道喜歡胸無點墨之輩嗎?”
原本倚坐的琉玉聽了這話,坐姿都不自覺坐直了幾分。
琉玉在靈雍學宮裡的事,墨麟所知不多。
但姬彧這個人,即便墨麟遠在九幽,也並不陌生。
根據鬼蛱蝶匯總的消息,姬彧乃至他背後的姬氏,在仙都玉京都是很特殊的存在。
他們世代為大晁國師,本該效忠帝室,但自從乾元末年帝室衰微,世族林立開始,姬氏就遊走在帝室與世族之間。
無論時局如何變化,他們似乎都沒有明確立場,但和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不同,姬氏能夠立足於亂世,自身並非毫無能力,最大的仰仗,就是這位才冠大晁的姬彧先生。
——乾元末年,劍劈天門,將天外邪魔驅逐出此方世界,就有這位姬彧先生的參與。
墨麟的眼瞳緩緩轉向身旁心虛眨眼的少女。
但比起那個,他對他的妻子贈這位姬彧先生一座宮室的事,更感興趣。
他不辨喜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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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擲千金博名士歡心,聽起來的確是很喜歡。”
檀寧剛要為自己替琉玉扳回一成得意,就聽後頭傳來九方少庚陰陽怪氣的嗤笑。
“咱們靈雍學宮哪個學子不喜歡姬彧先生?陰山琉玉也就是仰慕先生才學,哪有多少男女之情,我看她還是更喜歡九幽尊主這樣的實力出眾的強者。”
剛一說完,就見琉玉回頭看了他一眼。
九方少庚不解地蹙了蹙眉。
她這什麼表情?
好在姬彧登上擎雲臺後不久,入學試煉便正式開始,眾人的視線移開少,紛紛落在了登臺對試的少年人身上。
擎雲臺共有十九座演武臺,底下最大的圓臺徑五十丈,最高的圓臺徑二十丈,十九座圓臺螺旋上升,隻有第一名才能登上擎雲臺之巔。
學宮一年四試,武試都在此地進行。
但今日入學試煉的排序卻稍復雜些,因為靈雍學宮分做兩宮。
正陽宮,乃世族子弟所在,隻要世族譜牒上有名,今日試煉便不做篩選,隻做排序。
而闢月宮——就是琉玉所贈宮室——此宮專門給連寒門也算不上的庶人就讀,按照世族共商的規定,哪怕是世族推舉,每年也隻招收一人。
進闢月宮不容易,但也並不足矣揚名。
真正的揚名,是在這場不分世庶的試煉中,以庶人的身份登上擎雲臺,成為靈雍學宮建宮以來從未有過的庶人之身的第一名——
這恐怕才是鍾離氏想要月娘做到的一戰成名。
對於人才凋敝,《仙工開物》後繼無人的鍾離氏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招牌。
琉玉看向擎雲臺上正在抽籤的入試者們。
十一歲的月娘大約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混在大多十五六歲的少年人裡面,像隻小螞蟻。
哦,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十五六歲。
其中身著正陽宮宮服的燕無恕,瞧著至少二十五六,站在裡面頗有些格格不入。
她悄悄屏蔽四周,同身旁的墨麟低語:
“你的鬼蛱蝶什麼都能打聽,有打聽過姬氏到底哪個貴女娶了燕無恕嗎?能為他違背世庶不婚的鐵律,該不會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吧?”
墨麟的確讓鬼蛱蝶暗中打聽過,不過此刻他瞧了琉玉一眼,隻道:
“鬼蛱蝶不知道,你的姬彧先生應該知道,畢竟是他們家的人。”
“……”
琉玉歪頭看他,託著腮笑:
“吃醋啦?真吃醋啦?這也要吃醋呀?”
墨麟直視前方,並不言語。
琉玉卻在眾人眼皮子底下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他衣角拽了拽。
“就算你這麼看我,我現在也送不起你一座宮室啦,不過可以送你點別的東西,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琉玉說的是實話,後方建仙道院開荒屯糧處處都燒錢,她現在窮死了。
袖口傳來輕微的扯動,墨麟剛強撐起的冷淡,被她這兩指輕勾,瞬間潰敗。
他偏頭盯著她笑盈盈的眼看了好一陣。
被那樣眼波柔軟的目光注視著,他還能索要什麼,還有什麼值得要的呢?
墨麟挪開視線,輕描淡寫道:
“什麼都行……又不是什麼博古通今的才俊,受不起太厚的禮。”
見他一副嫉妒得要死又偏裝得冷淡不屑一顧的模樣,琉玉眼角眉梢都浸著笑意。
若是露出觸肢,隻怕已經擰巴得打上七八個結了。
琉玉收回視線看向擎雲臺,在她後方的九方少庚卻緊盯著她的背影,哪怕聽不見說什麼,也不妨礙他將兩人的曖昧舉止盡收眼底。
九方彰華也朝琉玉的方向瞥去一眼。
從他的視角,恰好能看到後頸衣領下,一塊似有若無的紅痕,因肌膚雪白而襯得恍若淤痕般可憐。
但九方彰華不是檀寧,他知道那是什麼。
眸色如雪的青年冷淡挪開視線。
回過神來,已經不斷有人攀上了擎雲臺的第三層。
琉玉掃了一眼臺上戰況。
“……看起來,月娘和她哥哥注定要碰上了。”
燕無恕本就實力超群,與世族交手尚且顧及到人情世故,不會讓對方輸得太快太慘,丟了家族臉面,但對那些庶人就沒那麼手軟了,幾乎是快刀斬亂麻,第一個殺上了擎雲臺之巔。
擎雲臺上,敗者止步,勝者攀登,燕無恕盤膝坐在臺上,俯瞰著底下與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雖說他今日考的是正陽宮,不論輸贏都能成功晉升,但看到十一歲的月娘在一次次交鋒中展現出驚人的天分,他還是不免覺得——
簡直礙眼。
不過是剛入四境的實力,對付那些十五六歲的廢物世族和毫無根基的平民庶人都磕磕絆絆,到底是怎麼得到鍾離氏的青眼,還是納入本家,秘密培養。
得知這個消息時,燕無恕幾乎以為是玩笑。
他的妹妹,那個明明隻需要乖順老實的崇拜哥哥就好,卻偏偏眼中與他有著同樣的野心與精明的妹妹,竟然真的從那個邊陲小城,不知不覺爬到了仙都玉京。
而現在,她還想爬到他的頭上。
“……這個叫燕月娘的,就是去年鍾離氏收入門下的那個天才?竟這麼小?”
擎雲臺周遭不斷有人開始議論起月娘。
“她手裡那是什麼法器?觀她行炁,也不過就剛入四境,怎麼會連五境修者都不是她的對手?”
月娘手中所持法器,正是之前在申屠氏府中所遇,那個叫鍾無庸的人所用的雷霆玄弩。
但此刻她手中的弓弩顯然輕巧,也更強大,即便是鍾離氏的器煉司,也造不出這樣四兩撥千斤的雷霆玄弩。
有明眼人下了定論:
“一個庶人,若沒點真本事,鍾離氏豈會託舉她?十有八九,她手頭法器是她自己改的,恐怕鍾離氏那本快要後繼無人的《仙工開物》,真找到能全盤繼承的天才了。”
家主鍾離昆與其弟鍾離嶷在臺下看著月娘,聽著眾人議論,兩人心中都頗覺自傲。
今日之後,天下人都會知道他們鍾離氏不再拘泥於出身,隻要足夠有天賦,就能如燕月娘這樣拜入他們鍾離氏門下。
同樣,世人也會見識到《仙工開物》的厲害之處,他們鍾離氏的秘法,絕不輸給九方家的兵道術和陰山氏的儒道劍技——今日燕月娘將要拿下的第一,就是鐵證。
琉玉忽而開口:
“短短四月不見,沒想到月娘竟然成長得如此之快,都叫人有點後悔將她送出去了。”
鍾離嶷笑了笑:
“即墨小姐這就是在說笑了,錢貨兩訖,世上無後悔藥,即墨小姐都已經將手伸向申屠氏了,要是再朝燕月娘下手,胃口太大,是會撐壞自己的。”
申屠氏掌握煉器工坊。
燕月娘已得到《仙工開物》的大半傳承。
若是這二者都在即墨瑰手中,鍾離氏恐怕隻能與即墨氏不死不休了。
那少女卻好似沒聽懂他話中機鋒,笑著道:
“從前日子過得不好,飢一頓飽一頓餓慣了,我這個人還是喜歡在能吃飽的時候就吃飽呢。”
鍾離嶷眸色深深地望著她。
他總覺得即墨瑰背後藏著什麼花招。
所以他早就對燕月娘威逼利誘,提防她得到《仙工開物》傳承後轉投他人門下。
隻要燕月娘腦子沒問題,就一定會對鍾離氏忠心不二。
鍾離嶷看向擎雲臺。
就差這一步。
奠定鍾離氏未來輝煌的第一步,就在這個小姑娘腳下。
月娘一步一步登上擎雲臺的最高層時,早已累得氣喘籲籲。
……這臺子到底誰修的?
這麼高,這麼長的臺階,不在中途被打趴下,也得在這長階上累死。
不過風景倒是很好。
月娘放眼望去,連周遭看臺都不及她高,也不知底下哪個是琉玉小姐,師父師娘又在哪兒。
自從她到鍾離氏之後,玉簡被沒收,根本沒辦法聯絡外界,可別叫小姐以為她和她這個討厭的哥哥一樣叛變了。
但還沒等月娘找到人,對面身影一閃,下一刻炁浪翻湧,月娘還未回過神來,整個人已經掛在了擎雲臺的邊緣——
腳下離地百尺,如同深淵。
墨麟摁住了下意識起身的琉玉,旁邊的鍾離嶷顯然比琉玉更急。
“試煉開鑼聲尚未敲響,燕無恕這是偷襲!”
“確是偷襲。”
遠處徐徐而來的白衣名士衣帶飄飄,翩然出塵如天上仙,他迎上怒容滿面的鍾離嶷,溫聲道:
“不過,規則中並無偷襲之說,隻要踏上擎雲臺就得做好交戰準備,頂多隻能算燕無恕不講武德,卻不能判他落敗,萬望郎主諒解。”
姬彧的目光有種歲月積澱帶來的平靜溫和,他掃過旁邊的琉玉與墨麟,轉而看向擎雲臺。
“無需擔心,那孩子看上去不會那麼輕易就輸掉的。”
如他所言,就在燕無恕想要快刀斬亂麻將月娘踢下去時,雷霆電光飛馳而出,竟如鐵鉤吸附在另一端的石壁上,那道輕盈身影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過了燕無恕的攻勢,直接從石臺下方繞至他身後。
燕無恕瞳孔驟縮,匆忙側滑避開炁流凝成的箭矢。
“燕、月、娘。”青年指腹蹭了蹭面頰血痕,眼神陰翳,“為了往上爬,竟不惜骨肉相殘,你很好。”
月娘不敢正面迎上燕無恕的刑名劍訣,隻能先借著雷霆玄弩放出的炁鉤,像隻猴子一樣四處亂蕩。
……滑稽是滑稽了點,但這種時候要講面子,她哥恐怕真能將她腦袋削下來。
“說得好像你不是一樣!”
月娘反唇相譏:
“我們半斤八兩!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月娘從小就很有自知之明,別人家的小姑娘乖巧可愛是真的,她的乖巧可愛是裝出來的,因為她知道大人更喜歡這樣的小孩子。
可憑什麼她哥狡詐精明,大人就誇他是可造之材,日後必能幹出一番事業。
而她露出這些不可愛的模樣,大人隻覺得她小小年紀心機太多,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又是一劍蕩開。
月娘差點被劍氣震飛,連石臺邊緣都扒拉不住。
琉玉在臺下看得心驚肉跳。
她寧可自己上去打,都不想看月娘與燕無恕每一次交手,都像在死亡邊緣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