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後的白衣女子,氣質溫和,儀容靜雅,若不是與他們並行,隻怕說是世族之女都有人信。
而率領著四名妖鬼的青年——
大晁人崇尚美姿容。
便是十惡不赦的兇犯,若是有一張好皮囊,世人也要憐憫三分。
從他們眼前緩緩走過的這位妖鬼之主,顯然生了一張足以令所有人暫時忽略他身份的皮囊。
……簡直像是從鬼氣森森的林間走出來迷惑世人的妖異之物。
奇怪的是,與他並肩而來的少女分明容貌平淡,五官唯有一雙眼稱得上靈動清秀,但走在這位妖鬼之主身旁,卻並未被他氣勢與容色所壓,令人無法忽略她的存在。
“即墨小姐。”
鍾離煙蕪第一個上前,自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後,便對她笑道:
“真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年輕,也難怪我四妹當初與即墨小姐交手之後一直對你念念不忘,還想再得你指點一二,對不對?”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她身旁的鍾離靈沼所說的。
鍾離靈沼的視線還停留在墨麟身上。
這般近距離細看,更能體會到妖異容色帶來的衝擊性,但緊接著,鍾離靈沼想到的卻是這個妖鬼之主奪取申屠氏三城後,不濫殺一人,不波及無辜百姓,軍中有擅自劫掠者,當場斬殺的事跡。
比起皮囊,這般魄力手段,似乎更叫人高看一眼。
尤其是此人對陰山琉玉不假辭色,甚至令其當眾顏面掃地,成了玉京城內的笑話,鍾離靈沼每每想到此處,都頗覺快意。
她視線轉而落在即墨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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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與即墨瑰扯上關系,這點又讓鍾離靈沼不悅。
琉玉與鍾離靈沼多年宿敵,她眼珠子一轉,琉玉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早知道就不讓墨麟打扮得如此招搖。
怎麼又叫鍾離靈沼盯上了。
琉玉皮笑肉不笑道:
“靈沼小姐真想得我指點?”
鍾離靈沼面無表情,眼神冷寂:
“當然,即墨小姐天賦卓絕,同齡人難以望其項背,靈沼若能得即墨小姐指點,三生有幸。”
琉玉笑著搖頭:“聽著不像真心話,有些陰陽怪氣,看來靈沼小姐還是對我記恨在心呢。”
鍾離煙蕪冷冷掃了她一眼。
“怎麼……會。”
以鍾離靈沼的身份,何時有過這樣需要曲意逢迎的時刻,幾乎是咬著後槽牙擠出一絲淺笑。
“當初不過是當初立場相悖,並非我本人對即墨小姐心存敵意。”
琉玉笑眯眯瞧著她:“也就是說,敗在我手下,你是心服口服咯?”
見鍾離靈沼佯裝平靜的面容陡然碎裂,露出底下熊熊燃燒的自尊心,他忍俊不禁地朝琉玉瞥去一眼。
怎麼就連欺負人也會那麼可愛。
“……當、然。”
“當然是什麼意思?”琉玉眨眨眼,“當然不服?”
眾目睽睽之下,鍾離靈沼簡直恨不得撲上去掐死眼前少女。
可大姐的視線壓在她頭頂。
不僅不能流露任何不顧大局之舉,還要抿出一個足夠落落大方的笑意,道:
“當然服氣。”
鍾離煙蕪也忍不住翹了翹唇角。
她對這個爭強好勝、恨不得將全家姐妹都踩在腳下的妹妹沒什麼好感,見她難得吃癟,竟也有幾分快意。
鍾離煙蕪道:“既然化幹戈為玉帛,即墨小姐不如隨我們一道,鍾離氏預留了席位,正好讓即墨小姐瞧瞧這些時日月娘的進步……”
“那還是我們九方家預留的位置更靠前一些。”
九方少庚的聲音壓她一頭,由遠及近而來。
一聽這聲音,墨麟面上的笑意就消失得徹徹底底。
抬眸望去,果然見九方家的兄妹三人朝他們而來。
“正好即墨小姐與九幽尊主一同抵達,今日九方家的族老特意命我們兄妹三人前來相迎,不知二位是否賞臉?”
九方彰華面含淺笑,全然看不出當日與墨麟在天樞大街時的那點不愉快。
“即墨瑰,”九方少庚擰著眉頭出聲問,“你們怎麼會一起來啊?”
在場所有人都有這個疑惑,隻是沒人如這位二公子一般,敢這樣直接問出口。
琉玉隨口答:
“在御道落車時巧遇,便一同進來,有什麼不妥嗎?”
當然不妥。
很不妥。
“妙儀,”九方少庚沒好氣地懟了懟妹妹,“你說有什麼不妥。”
妙儀早就做足了準備,將紙板兩手舉得高高,都快懟到墨麟的臉上。
【有婦之夫在外要注意和女子交往的分寸貞潔是男子最寶貴的東西男子不自愛就像爛葉菜不守夫道的男子是要被浸豬籠的!!!】
紙板隻在墨麟眼前晃了一眼就被九方彰華沒收。
“小妹失禮了。”
仿佛無事發生,心理素質極佳的九方彰華面色沉靜。
“所以,二位可決定好,到底要入哪邊的席位了嗎?”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在不動聲色間卷起了一股肉眼難辨的暗流。
所有人屏息,視線匯聚於眼前二人身上,等待著這二人做出能夠影響玉京未來局勢的抉擇。
學宮內的吞星閣之上。
與南宮鏡一同看著此景的學宮宮正姬彧搖動羽扇,輕啟唇音:
“短短一年時間,竟將仙都玉京的局勢攪和成這副模樣,你們陰山家的小孩子還真是了不得。”
南宮鏡負手而立,目光掃過身旁老者。
“小打小鬧罷了,還是這位前輩家中的後輩,實在有些驚人,世人都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能想到,看似孱弱的幼蟬,背後也藏著玄武之能?”
慕蒼水——或者應該叫慕容滄,那張蒼老面容下,唯餘一雙眼還能依稀瞧見昔日的澄明。
“玄武之能?不過和九方潛那個老頭子一樣,藏於暗處,詭譎算計而已,算計得再多,也怕一力破萬法。”
望向中州王畿的目光緩緩垂下,落在琉玉和墨麟的身影上。
慕容滄面容慈和,嗓音透著一種溫和的冷意:
“就讓這兩個孩子,送那一老一小上路吧。”
第90章
檀寧剛從御道落車, 就從幾個交好的世族貴女口中得知了學宮外發生的事。
待她匆匆行至擎雲臺時,果然見不遠處懸繞一周的二層樓臺上,東南方向坐著一片格外顯眼的人。
“姬彧先生可真是會和稀泥啊。”
檀寧身旁的友人小聲嘀咕:
“竟將鍾離家、九方家的人都安排在了位置最佳的那片, 又讓那個妖鬼墨麟和即墨氏的家主居中正坐——雖說遠來是客,但這不是明知道這兩家想拉攏即墨瑰,所以故意讓這兩人夾在中間避免衝突嗎?”
世族重坐席排序之禮, 自陰山氏露出頹勢之後,學宮就在為哪家世族居尊位而頭疼。
現在好了,妖鬼墨麟與即墨瑰都是他們自己想爭取的盟友,也是他們自己邀請來的客人, 佔了尊位, 誰都不會當眾表露不滿。
唯一敢當眾不滿的隻有檀寧。
她豈止不滿,她簡直快氣炸了。
她看不慣琉玉過得太順風順水是真的, 但沒想到有人踐踏琉玉的尊嚴時,自己也同樣看不慣。
琉玉棄了家, 舍了親人, 千裡迢迢嫁給他,他卻對她棄若敝履, 轉頭對另一個女子殷勤備至,還堂而皇之與此女同進同出,讓琉玉成為整個仙都玉京的笑話。
他怎麼敢!
“你跟這個即墨瑰,到底什麼關系?”
被突然冒出來的檀寧擋住了視線,垂袖雍容倚著椅背的玄衣妖鬼緩緩抬眸, 湿冷如苔的眼默不作聲地望著她。
周圍幾家世族都朝檀寧投來矚目, 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今日陰山氏除了南宮鏡, 就連陰山澤都未露面,想必就是為了避開這樣的尷尬場面。
偏偏這個二小姐卻不知進退, 看不清陰山氏如今地位,還敢當面質問。
這位妖鬼之主看上去並不是會給人留面子的那種人,真惹惱了他,在大庭廣眾下說出什麼話,恐怕才更讓陰山氏下不來臺吧?
檀寧衝上前來說這番話,本就是一時衝動。
聽到周遭議論,這才頓時清醒幾分。
陰山氏並非昔日的陰山氏,妖鬼墨麟也不是那些講究體面的世族。
他若惱怒,當眾對陰山氏不敬,她又能做什麼?
檀寧站在此處,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微薄,哪怕想要維護家族,似乎也隻是在給家族添亂。
“寧寧,”九方彰華適時出聲,替檀寧解圍道,“這裡尚有空位,到這邊入座吧。”
檀寧緩緩抬眸,眼神裡帶著幾分委屈和依賴。
琉玉見狀卻眯了眯眼。
“——我們是何關系,與你有什麼關系嗎?”
原本已經準備忍下這口氣的檀寧腳步一頓。
她一回頭,正對上琉玉充滿挑釁與戲謔的目光,琉玉與檀寧一同長大,太清楚要如何激怒她,果然見檀寧肉眼可見地升起怒意。
“這位就是即墨小姐吧。”
檀寧勉強攢出一個端莊笑意。
“聽聞玉衡橋南邊的那座宅院,乃九幽尊主出資購置,現在卻是即墨小姐與隨從下屬在玉京的落腳地?”
琉玉靠著墨麟的方向歪坐著,手指繞著頭發,無所謂道:
“那又如何?我與尊主一見如故,贈我一處宅院,不可以嗎?”
她輕飄飄地用“一見如故”概括了二人的關系,倒叫周圍豎著耳朵想知道即墨氏是否與九幽聯手的人頗為失望。
檀寧不關心那個,她的腦子裡已經滿是自己氣憤的尖叫聲。
真要是合作關系贈一處宅院誰會在意。
但他們兩人!
這個坐姿!
當她和其他人都眼瞎嗎?就算沒有什麼曖昧舉止,但就這個肢體語言,分明就透著不同尋常的曖昧!
她還想說些什麼,忽而被人握住腕骨。
容色如玉的青年緩聲道:
“入座吧寧寧。”
檀寧憤懑不平地望著他。
琉玉見此情形,笑了笑:“彰華公子,也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九方彰華對上琉玉意有所指的目光,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古怪,卻又一時抓不到端倪。
“……九方家在玉京也有幾處闲置宅院,即墨小姐若是覺得玉衡橋那邊不夠清淨,彰可命人修整一二,隨時恭候。”
檀寧不敢置信地盯著九方彰華的臉。
他怎麼能這麼平靜?
就算礙於身份不能替琉玉出氣,一定要對這個即墨瑰如此殷勤備至?
琉玉託著腮輕笑:“多謝彰華公子,我會考慮的。”
一口鬱氣堵在胸口,檀寧緩慢地掙脫了九方彰華的手。
她重新整理好自己的儀容神色,平靜地越過周圍這些看笑話的視線,看向擎雲臺上緩緩現身的白衣名士,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