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看熱鬧的人不懷好意居多。
闲來無事的世族子弟不操心什麼大晁局勢,就是想看看陰山氏今非昔比之後,當初眼高於頂的陰山琉玉,如今到底是個什麼落魄模樣。
說不定這次回玉京,她那個妖鬼夫君就是與她和離的。
要真是這樣,雖然嘴上不說,但不知有多少人都動了心思,想從他手中接下這朵仙都玉京曾經最耀眼的金縷玉。
沒想到這一等,滿玉京的人就從天光乍亮,等到了日暮西斜。
“……陰山琉玉是死在半路了嗎?”
硬生生等了一整日的鍾離靈沼覺得自己被耍了。
她恨不得現在立刻掉頭回家,卻又怕自己前腳剛走,陰山琉玉的人就進城了,更顯得她等了大半日的舉動格外可笑。
和她一起等著的,還有靈雍學宮內的七八個姐妹。
這些等著看陰山琉玉笑話的女孩,等了一日也早就疲累,不過其中有一人捧著本書看了一日,神色痴迷專注,倒叫鍾離靈沼瞥了她幾眼。
她眼神剛動,就有人替她將那女孩手裡的詩集拿了過來。
“這什麼?”
那少女眨了眨眼,怯怯出聲:“詩集而已……”
鍾離靈沼正覺無趣,接過來隨手翻了翻。
沒想到剛看幾眼,神色冷淡的少女忽而坐直了幾分。
這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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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詩集裡的詩句綺麗詭幻,非大晁風物,卻又在鬼氣森森中透著文採斐然,世族多好華章,但這樣的詩句,即便在文人雅客無數的仙都玉京也不多見。
好詩。
卻是……寫妖鬼,寫九幽的好詩。
“這詩集在玉京出現多久了?”
被鍾離靈沼逼問的少女瑟縮了一下,還未回答,就聽樓外響起誰的聲音——
“九幽的隊伍到了!”
日暮四合。
蹄叫的傷魂鳥盤旋在仙都玉京的上空。
玉京城內四懸的琉璃燈在風中飄搖,一個錯眼,燈內燭火竟化作幽幽磷火。
讀了一整日鬼詩的少女靠近窗邊,見街道盡頭有赤色招魂幡搖曳,黑衣蓑帽的鬼侍開道而來。
仿佛書中鬼詩化作現實。
卻並不可怕。
對於沉湎於辭藻華章中的世族子弟而言,這樣的場景,反而有種奇異鬼魅的靈怪感。
肅殺寒風吹動車簾,令街道兩旁的百姓隱約窺見了車內貴人的面孔。
瑰姿豔質,世無其二的殊色。
還有——
一個並非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陰鬱青年。
第85章
“快至酉時了, 姑爺,再不去買羊羹和水晶皂兒,小姐愛吃的那家點心鋪可就要關門了。”
天樞大街的二樓酒肆內人聲喧哗, 自九幽隊伍進入玉京城的消息傳入,臨街的窗邊就擠滿了看熱鬧的腦袋。
姬氏老僕從那些攢動的人頭上收回視線,看向眼前烏衣青年的側影。
青年握著耳杯, 勁瘦的身型如張弛有度的弓,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在聽到老僕的話後掠過一絲不耐的情緒。
“姬家僕役無數,一定要我去買?”
老僕面無表情:“姑爺與小姐新婚燕爾,就算不親自去, 也不該在此處久留——別忘了姑爺當初是怎麼被鍾離氏的四小姐逐出靈雍學宮的。”
燕無恕捏著耳杯的指尖用力得泛白, 視線隨著人群,落在天樞大街盡頭而來的隊伍。
他怎麼會忘。
更何況當初他能得到鍾離靈沼的青眼, 正是因為他揣摩對方心意,將寫有“陰山琉玉”姓名的紙團丟上了月旦評的臺子, 讓陰山琉玉得到了“百姓之英傑, 世族之恥辱”這樣的品評。
結果月娘卻告訴她,自己私藏陰山琉玉畫像, 對鍾離靈沼最討厭的人暗中傾慕多年,至今難忘。
誰能容忍自己身邊的人,竟然喜歡自己的死對頭?
在鍾離靈沼看來,燕無恕徹頭徹尾地愚弄了她。
世族一怒,他在仙都玉京的數年努力, 隨著那些畫像如此輕易地化為灰燼。
燕月娘, 即墨瑰。
就是這二人, 將他害到如此境地,讓他不得不放棄正途, 隻能靠著姻親,靠著女人的裙帶,才能讓自己有重新回到靈雍的可能。
燕無恕平生最恨屈居人下。
一想到如今一個僕役都能監視他,挾制他的行動,燕無恕心底恨意更深。
遠處的赤色招魂幡越來越近。
他心中不甘與怨恨化作陰毒視線,投向姑獲鳥鬼車的方向。
一個妖鬼,憑什麼能如此風光招搖地出現在仙都玉京的大街上?
又憑什麼。
能娶到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快看!仙都十二將來了!”
隔壁的世族子弟烏泱泱地擠在一起,看寬闊的天樞大街上,戍守玉京的十二位將領列隊如長蛇,擋住了九幽隊伍的去路。
仙都十二將乃玉京十二家世族聯合結成的同盟,每家各擇其一,是護衛玉京的一道銅牆鐵壁。
“不會打起來吧?”有人神色興奮道,“這要真打起來,哪邊勝算更大?”
“那肯定是我們啊——”
“說不準,這得看陰山琉玉幫哪邊。”
有人暗暗分析。
“據說之前南宮曜在青銅城與鍾離家的那一戰,陰山琉玉就已突破八境,她家的儒家劍術和定勢那麼強,她這個八境可不是尋常八境能比——妖鬼墨麟跟他的十二儺神就更不用提了。”
見過妖鬼墨麟的人少之又少的原因很簡單。
就是當初火燒無色城那一戰,見過他的人幾乎都死了,除非請出隱居不出世的幾位大宗師,否則,這仙都十二將根本攔不住他們的去路。
“陰山琉玉怎麼可能幫他?”
一名少年嗤笑道:
“妖鬼墨麟親手殺了南宮曜,還和‘那兩家’攪得不清不楚,陰山氏今日境地,少不了他推波助瀾,這對夫妻隻怕恨不得你死我活,幫他?”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那人懟了懟身旁少年,擠眉弄眼問,“星瀾,你不是說那個妖鬼墨麟模樣長得還不錯,陰山琉玉對他頗為維護嗎?”
此人口中的星瀾,赫然是鬼戲仙遊祭上被玉面蜘蛛斬斷一臂的九方星瀾。
少年袖管下藏著鍾離氏為他所制的鋼筋鐵骨,雖無礙日常生活,但九方星瀾看到街上那些妖鬼,仍然難忍心中恐懼。
他至今都還記得那日夜行四野的魑魅魍魎。
還有那個昳麗得鬼氣森森的妖鬼之主。
“你們不信……就算了。”
倒也不是這些人不信。
放眼望去,今日現身於玉京城內的十二儺神與鬼侍,色彩濃麗,瑰麗奇峭,帶著與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異域風情闖入眾人視野,的確令人頓生眼花繚亂之感。
可陰山琉玉的青梅竹馬是誰?
九方家的長公子矜貴如鶴臺丹頂,論姿容,論氣度,在仙都玉京無人能出其右。
就算此刻與陰山琉玉一道坐在鬼車內的妖鬼之主並不醜陋,但見過九方彰華這樣貴不可言的世族公子,一個妖鬼,能有什麼出眾之處?
眾人不願口出惡言令自己面目醜陋,可誰不曾在心底暗暗想——
醜點正好。
好好磋磨一下那位大小姐的傲骨,日後真有和離之日,也叫她再嫁時眼光別那麼高。
“——中郎將的意思是,沒有十二家世族的允準,我們不得進入玉京,少一家的許可,都不行?”
夏侯氏的中郎將面露尬色,拱手道:
“沒錯,琉玉小姐。”
“可我在九日之前,就已經去信各家,說明除夕回門之事,到底是哪家不允,你說個姓氏給我。”
中郎將聽著簾後響起的嗓音,背脊一時冷汗涔涔。
哪家不允?
哪家都不想允!
嘴上說著回門,誰知道是不是妖鬼墨麟脅迫陰山琉玉,借回門之名,趁機直入玉京中樞?
但偏偏妖鬼墨麟這次來玉京,又做足了禮節,甚至隻帶了五百餘人入玉京。
世族怕態度強硬,惹惱了妖鬼墨麟,一旦開戰,自家就成了罪人。
但態度軟弱也不行,傳出去有失國體,同樣貽笑大方。
所以仙都十二將收到的命令是——九幽隊伍進城這日,要攔,但不能真攔,更重要的是,絕不能打起來。
收到這種命令的仙都十二將隻想苦笑。
“琉玉小姐……”
話說到一半,在場仙都十二將陡然變色,頓時擺出了迎戰姿態。
——以鬼車為中心,那位妖鬼之主,放出了自身的定勢。
一瞬間,玉京上空鬼炁與妖炁翻湧,茫茫蒼穹如被鬼火灼燒,泛起幽幽碧綠色澤。
在場的尋常百姓並沒有收到多少影響,但此刻圍在天樞大街兩側的世族子弟,各家修者,卻在此刻感受到了來自九境巔峰絕對實力碾壓。
炁海運轉的速度減緩。
空氣驟然稀薄。
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覆壓而下,沉沉壓在所有修者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
“客隨主便,既然要十二家世族準允之後才能入內,我們就在此等候。”
一道沉鬱冷冽的嗓音響在這令人窒息的氛圍中。
“勞煩中郎將通傳,九幽妖鬼在此期間,絕不會驚擾玉京百姓,還請安心。”
……安心?
中郎將惶然看向這滿大街的世族子弟,放眼望去,全都是玉京十二世族未來的中流砥柱,讓這些中流砥柱全都籠罩在妖鬼之主的定勢內,哪家世族會覺得安心?
這些來看笑話的世族子弟也沒料到,笑話還沒看到,自己先成人質了。
這妖鬼墨麟要真是個瘋子,不計後果地要報復世族,那他們還真成了第一批自己送上門給他殺的倒霉蛋!
“玉京之地!豈容你一個妖鬼放肆!”
仙都十二將命令在身,不敢輕舉妄動,但天樞大街旁觀者眾多,總有那麼幾個按捺不住的熱血青年,見狀憤然而出,朝鬼車方向拔劍而來。
姑獲鳥怒喝一聲,翅膀重重拍打地面,以做威嚇。
劍風掀起車簾,琉玉望向殺氣騰騰而來的幾人。
勇氣可嘉。
下一刻——
橘紅夕陽下,無數雙眼被幽幽鬼火映亮。
和澄澈洶湧的鬼火一並衝向眾人的,還有霞光輝映下深邃俊朗的五官。
繡著綠翡翠與黑曜石的玄色衣袍在風中招展,被灼灼磷火反射出波瀾起伏的流光,像是幽暗夜色中忽明忽滅的星河。
但他的手腳並未被寬大雍容的袍袖束縛住。
檐角銅鈴在風雪中輕響,翻身而出的青年雙目攝住目標,冷淡沉鬱的眸子沒有半分偏移,待眾人回過神來時,那雙修長蒼白的手指已經覆住兩人的面龐,將他們轟然摁進了地面。
幹脆利落的殺招。
好一會兒,被這熟悉得令人膽戰心驚的無量鬼火震懾的眾人都啞然失聲。
仿佛此刻他們才記起來,妖鬼墨麟的名字從來與美醜無關。
這個名字,很長一段時日都與那場幾乎焚盡半個仙都玉京的大火聯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