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沒說,隻說自己無礙,是寧小姐大驚小怪了。”
“……下次通訊陣還是你接,問就說我死了。”
琉玉負氣地翻了個身。
也讓她爹知道,什麼都不說,一問就死了是什麼感覺。
從北荒九幽出發至南陸仙都,如無意外,最快七日可抵。
聽說之前九方妙儀截走傀將的隊伍,足足走了一個月,全都是因為氣惱不已的鍾離氏在中途截殺的緣故。
琉玉沉沉闔目前想,希望他們不要這麼倒霉。
雖然昨日一夜沒睡,但琉玉這一覺睡得並不算踏實。
她又夢到了崖山。
天門封印松動,天下修者合力聚集於崖山之巔,而陰山澤卻回身一劍貫穿陣眼。
這一劍斷送了陰山氏,斷送了全族的性命,還給了天下人一個名正言順討伐攻訐的理由。
為什麼?
爹爹為什麼會那麼做?
夢中的琉玉仿佛置身於瀑布水花四濺的崖邊,她想要盡可能地去靠近那個真相,但卻隔著鏡花水月,怎麼也抓不住那道緋紅如火的身影——
“琉玉!”
鬼車內驚醒的琉玉在黑暗中嗅到了熟悉的朝霧草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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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麟?”她錯愕地眨眨眼,以為自己還置身夢中,“你不是還要好幾天才……”
“城內有神荼鬱壘他們掌控,不用擔心,申屠襄帶著一隊人馬說想要當面同你談談,我本來是想和他們一道在玄都附近與你匯合,但朝暝跟我說你是因為你父親出了事,才會臨時匆忙回去。”
“所以我就先一步來找你了。”
一路風塵僕僕的墨麟,身上裹著一層冰天雪地的寒意。
他望著眼前烏發散亂,眼底積著一層烏青的妻子。
方才他進入車內時,她臉色蒼白,細眉死死打著結,像是陷入了一個掙扎不出的噩夢,墨麟不得不握著她的肩將她從夢中喚醒。
漆黑如墨的烏發垂在她淚痕未幹的臉頰,小巧面龐上嵌著一對烏潤如珠的杏子眸,她衣襟稍亂,就這樣懵懵懂懂地瞧著他,像是還未從噩夢裡回過神來。
墨麟被她這樣的眼神看得心底有些難受。
“夢見什麼……”
話還沒說完,眼前的少女突然朝他撲了過來。
熾熱柔軟的身軀貼在他凝著寒意的衣袍上,墨麟怕凍著她,她卻不肯松手。
他隻好憐惜地輕撫她的背脊,埋首深吸著她頸上甜香。
“……你這樣黏人,更叫我沒辦法了。”
他不太會安慰人。
除了這樣抱著她,並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這樣就好。”
雙臂緊緊纏住他脖頸,琉玉悶悶道:
“這次你走了好久,我很想你。”
琉玉感覺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有什麼湧入了他的肺部,擠得他有些難以呼吸。
琉玉先一步開口:
“你不必非得說什麼,你想不想我,你的觸肢會告訴我的。”
墨麟抽出手,將他身後那幾根沒出息的觸肢摁回衣袍下。
“……不用它們,我也會告訴你我很想你這件事。”
琉玉緩緩地松開他。
鬼車外懸著的琉璃燈在顛簸中晃入她明亮眼底,四目相對的片刻,琉玉微微伸長脖頸,主動吻了吻他。
琉玉幾乎能聽到他胸膛裡狂亂的心跳聲,但他卻吻得很克制。
唇舌溫柔而纏綿的吸。吮,沒有帶著欲。望的進攻性,隻是在她的唇瓣上輾轉舔。舐,兩人的體溫逐漸對調。
琉玉在凌亂的呼吸與濡湿的津。液中,像雲朵一樣被揉碎了。
所有的彷徨不安,融化成一捧溫暖輕盈的水,融化在他斷斷續續呼喚她名字的低語中。
他說——
會沒事的,琉玉。
你那麼好,救了那麼多人……老天爺也不忍心叫你難過。
琉玉雙頰酡紅,勾著他的頭發笑。
“那祂要是非要同我作對呢?”
綠意潮湿的眼眸倒映著少女心事重重的笑意,他輕撫她的面龐道:
“——天道不公,那就滅了天道。”
第84章
從北荒九幽出發, 順著赤水河行經西境,再越過冰雪覆蓋的歲山,刺骨嚴寒終於被南邊湿潤溫和的空氣吹散, 還有三日才到除夕,但風中已有草長鶯飛、春冰消融的氣息。
從山坡望下去,盤膝坐在車頂的朝暝在夕陽下隱約看到了仙都玉京的城池。
“——三爺這姑獲鳥養得真好, 這一路都沒怎麼修整,竟還飛得這樣快,按這個速度,明日一早我們就能進城了。”
朝鳶趴在窗邊, 雙鬟垂下的發辮在故鄉吹來的風中飄搖。
鬼女極目遠眺, 雙目微微睜大:
“哇——好大的城池,竟一眼都望不到邊!那些閃閃發光的是什麼?是宮殿上的瓦嗎?”
“火玉和避寒犀而已, ”陰山岐以扇掩唇,打了個哈欠, “冬日天寒地凍, 從王公貴族到尋常百姓,都以此二物嵌於屋脊, 內室便溫溫然有暖意襲人。”
相裡華蓮從未出過這樣的遠門,聞言也立刻放下手中藥杵朝外探看。
“不愧是玉樓金闕的仙都玉京,連尋常百姓家中也這樣豪奢。”
“不是尋常百姓豪奢,”慕蒼水低頭專注地繡著鞋面,頭也不抬道, “而是真正貧苦的百姓都進不了這座繁華城池, 仔細瞧瞧城池四角偏僻處, 那些也是玉京的一部分。”
山魈與攬諸仔細分辨,果真在金光覆瓦的繁華都城邊緣, 窺見了一些低矮陳舊的屋舍。
這些屋舍掩在輝煌璀璨的亭臺樓閣下,像一塊不起眼的汙垢。
“也不知道月娘那孩子在鍾離氏怎麼樣。”
陰蘭若有些憂慮地輕嘆一聲:
“她年紀還這麼小,獨自一人身處敵營,心裡不知該有多害怕。”
“那你可就想太多了。”方伏藏不動聲色地往陰蘭若的方向挪,“當初月娘那孩子都能孤身一人從太平城追到極夜宮,這麼大的膽子,與其擔心她害怕,還不如擔心她會不會叛變……”
陰蘭若偏頭衝他微微一笑:
“親手帶大的徒弟都能如此淡薄以待,也難怪這麼多年不見你關心蠻蠻。”
蠻蠻是兩人女兒的小名。
方伏藏的手都快搭到陰蘭若的肩頭了,聞言頓時動作一僵。
“可不能冤枉人啊,我每個月的月俸十之八九全都寄回給你,還給蠻蠻買了禮物,你一樣都不收,叫我如何關心……”
前面的車架停下,遠遠傳來朝暝招呼女使與鬼侍今夜在此扎營修整的聲音。
陰蘭若懶得理會他,提裙施施然下了車架。
烏金西沉,月上枝頭。
離仙都玉京隻剩半日路程,用過宵夜後,眾人聚在篝火旁闲聊。
無論是琉玉身邊的女使,還是護衛隊伍的九幽鬼侍與十二儺神,面上皆是連日奔波後即將抵達目的地的輕松愉快。
琉玉看著朝暝搬出一隻大箱子。
“那是什麼?”
“為了明日入城讓繡娘們特意為這些鬼侍和十二儺神準備的新衣裳啊。”
朝暝揮揮手,讓女使將衣裳抖開給眾人欣賞。
“這些都是我親手花的圖樣,親自挑選的衣料,既保留了九幽時興的大紅大綠穿金戴銀的特點,又不至於太俗氣,就連這些鬼侍的蓑帽,別看不起眼,都是我在九種蓑草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上面用來穿銅錢的紅線也是上好的絲——”
“我隻有一個問題,”琉玉眯了眯眼,“你的錢是誰給你的?”
朝暝心虛地瞥向墨麟的方向。
對上琉玉不滿的神色,墨麟錯開視線道:
“先敬羅衣再敬人,你們仙都玉京不是最吃這一套……”
“而且這可是尊後第一次回門,我們九幽的弟兄絕不能穿得破破爛爛給尊後丟人,得讓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尊後嫁去九幽沒受委屈——是吧尊主!”
攬諸一回頭,就見墨麟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就你長嘴了是吧?
怔愣片刻的琉玉噗嗤輕笑,剛想說什麼,忽而在冬夜寒風中覺察到一絲微妙的波瀾。
琉玉與墨麟同時面色一變。
身後傳來方伏藏與朝鳶同時拔刀的出鞘聲。
方伏藏沉聲道:“所有人警戒——”
“是流民。”
飛身越上近處高樹的陰山岐微微蹙眉道:
“目測至少有上千人,有領頭人,手頭還有兵器——可此地離霧影山隻有百裡,翻過霧影山就是仙都玉京,這麼近,哪兒來的那麼多流民?”
原本圍著篝火的女使與鬼侍一掃闲散松弛的姿態,頓時列陣做好迎敵準備。
琉玉環顧周遭。
專門趁他們即將抵達玉京,最為松懈的時候動手,對方一定是有備而來。
但……
流民軍?
琉玉前世四處流亡時見過數不勝數的流民,也知道有許多因世族而流離失所的流民會揭竿而起,形成一股獨立於世族和妖鬼的力量。
而這股力量,據琉玉所知,其暗中所效忠之人,應該是身處中州王畿的少帝——慕容熾。
前世,在柳娘和朝鳶朝暝身死後,琉玉曾經尋求過少帝的幫助,她能數次世族合力圍剿之下脫身,離不開流民軍的暗中相助。
這支不被世族知曉的少帝勢力,還有一個所知者不多的名字——
玄武蟬。
“先等等。”
琉玉看了眼墨麟。
他也在她的記憶中見到過玄武蟬的身影,理解她此刻的遲疑。
“說不定他們不是來伏擊我們,而是來幫……”
弓弩弦震聲劃破夜雪,寒光撕開沉沉黑暗,方伏藏與朝鳶的身影倏然而出,濃烈的雙刀火與流水般幹脆利落的刀術如堅實的盾牆,瞬間擋下了第一波箭雨。
玉簪化成彎月般的長弓,陰山岐挽弓,一支王玉制成的玉箭挾著極寒冰霜掠過上空,在一片黑暗中精準射中了對方先遣的頭顱。
一隻傷魂鳥鳴叫著落在青年肩頭,仿佛在為他喝彩。
陰山岐看向琉玉,問道:“幫?幫誰?”
琉玉將未說完的話咽了回去。
算她走眼。
但這些流民軍絕不可能是恰巧出現在這裡,恰好選中了他們。
是九方家?還是鍾離家?
算起來,送去仙都玉京各世族的信也已經送到了,他們是該對她回到仙都玉京有些反應才對。
對方的純粹殺意昭然欲揭,琉玉也就不再遲疑,準備嚴陣以待來敵。
上千人呢。
他們這邊上上下下加起來,不過五百人,還不清楚對方頂尖戰力如何,但如果真是有備而來,恐怕會是一場硬戰——
墨麟掌心的鬼火卻搖曳一瞬,忽而熄滅。
山巔寒風急促,他看向仙都玉京的方向,放出感知,仔細探查來者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