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是怎麼分析出來的?
九方潛眸色深深地瞧著這個長子,隻是垂眸飲了一盞茶,未置可否。
接下來幾月送回九方家的戰報,印證了九方彰華的前半段話。
妖鬼墨麟並沒有強攻六城,而是選擇圍住了申屠氏最富庶的三座城池。
這一圍,就是足足兩個月。
申屠襄在這兩個月中,嘗試了三次突圍,均以失敗告終。
冬日嚴寒,邊疆的風雪一日比一日大,天地一片缟素。
城中的糧草一日日消耗殆盡,申屠氏的求援如雪花般飛往鍾離氏,卻仍然沒等到支援的糧草。
申屠襄不敢置信。
鍾離氏明明已經與即墨氏結為聯盟,即墨氏手握《仙農全書》,粟稻一年四收,為何不能給他們支援?
申屠氏對鍾離氏忠心耿耿百年!
他們為鍾離氏出生入死,效犬馬之勞。
他們的族女被九方家的二公子當眾欺凌,卻為了兩家和睦而忍氣吞聲。
做到這個地步,不過是想在這亂世中求得偏安一隅,保護他們的族人和百姓,但到最後,竟然連一點點糧草都不肯施舍給他們。
為什麼?
就因為他們正忙著對付反目成仇的九方家,所以不願削弱自己的一點實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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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英。”
申屠襄望著風雪中依稀可見的妖鬼大軍,對身旁的女兒道:
“城破那日,你拿我的頭顱和申屠氏的所有家財,去平息那位妖鬼之主的怒火,不要貪心,不要有所保留,他們圍困我們兩個月,如果我們不主動奉上金銀,他們必定會屠城來平軍費。”
“到那時,不隻是城中百姓,就連申屠氏的所有族人,都將屍骨無存。”
九幽並非什麼富庶之地,妖鬼更不是仁善禮儀之輩。
人族攻城尚且會用屠城來維護軍隊的忠誠,填補資財糧草的不足,他對這些妖鬼,又豈敢心存僥幸?
申屠世英欲言又止。
“……父親,如果再給您一次機會,讓您與鍾離氏決裂,同即墨氏聯手,您會願意嗎?”
申屠襄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了眼女兒。
寬厚的手掌摸了摸女兒的頭,他嘆息一聲道:
“別怨你父親短視。”
“那位即墨氏的小姐絕非池中之物,即墨氏遲早也會變成鍾離氏那樣的龐大世族,隻要是世族,投靠他們或是投靠鍾離氏,就沒有任何區別。”
申屠世英緊緊攥著手中玉簡。
不對。
她不這麼覺得。
她有種很強烈的直覺。
即墨瑰……和他們,並不一樣。
隆冬三九,一日之內,青銅城、石頭城、玄鐵城三城接連被妖鬼大軍攻破。
收到此訊的鍾離氏內部扼腕嘆息,卻又無可奈何。
九方氏內部平靜鎮定,仍然與鍾離氏交鋒不斷,步步緊逼,用九方家退讓為條件,換取修好天甲三十一的機會。
仙都玉京內的眾世族看著這些時日內的風雲湧動,有人忙著改弦更張,有人忙著拜會九方家上上下下,能湊得上關系的門路。
倒是平日門庭若市的陰山氏府邸驟然冷清許多。
檀寧聽著外面的風言風語,什麼也沒說,而是緊閉門戶,在修行上花起了心思。
城破後的第十日。
寒梅始綻,最嚴寒時節已經過去。
戰報終於從被妖鬼攻破的城池中傳回。
——三座城池,竟無一被屠!
九方潛握著這份出乎意料的戰報,永遠從容平靜的面容終於寸寸凝凍,前所未有地沉重起來。
第83章
仙都玉京一片震動之時, 回到九幽極夜宮的琉玉正在庭院中,看丹髓種下的第一株花樹。
“真的會開嗎?不會中途死掉吧。”
鬼女昂著頭,擔憂地望著山櫻樹上那一片孤零零的、可憐的小幼芽, 細眉都愁得打結。
丹髓和山魈正在清理樹下昨夜的積雪,聞言,丹髓抬起頭, 踩著鐵锹道:
“不確定,我和華蓮小姐平日鑽研粟稻和靈草的時間更多些,這株山櫻花能不能成活,我們的把握也不太大……要是今年不行, 明年肯定行!”
後面半句, 丹髓是對著撐傘立在一旁的琉玉說的。
如果尊主的心願是想見到有真正的花開在九幽的四季,讓他心上人能夠年年歲歲賞花賞景。
那她的心願就是——
希望尊主能一切如願。
站在朝鳶傘下的琉玉偏頭笑道:
“忙完了就進去喝湯, 朝暝一大早煲的,正好暖身。”
“好耶——山魈!把你手裡的熱水放下!你是笨蛋嗎!”
被鬼女揪住辮子的山魈不明所以:“不是怕把樹凍壞才要清雪?我覺得倒熱水更快啊……痛痛痛鬼女你再不松手我真的會揍你!”
“你要是把樹澆死了, 等尊主回來你才會被揍!”
妖鬼們的吵鬧聲沒入內室, 琉玉聽著耳畔密雪落在傘面上的碎玉聲,看著院中那株枯枝崎嶇的山櫻樹出神。
身後有人緩步靠近。
“即墨家已經引起了九方潛的懷疑, 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將即墨家和你聯系起來。”
琉玉聽著慕蒼水的話,頭也不回地道:
“那也晚了。”
慕蒼水瞧她一眼,面容含笑:
“的確晚了,但凡他知道即墨氏一直在給九幽的妖鬼大軍提供糧草, 他也不敢讓尊主出妖鬼長城。”
九方潛敢動龍脈基石, 允諾讓墨麟率妖鬼出妖鬼長城, 一直建立在一個前提上。
——九幽沒有糧草來源。
沒有糧草,一旦出兵, 就隻能一路打,一路湊。
亂世天災人禍不斷,糧食比金銀重要,哪怕是富庶世族也會將手中糧食捏得死死的。
九幽大舉出兵,出兵一日,大軍就要吃一日的糧食,糧食吃光,就隻能通過燒殺搶掠來維持生存。
所以,就算墨麟真的拿下了申屠氏的城池,九方潛也不擔心自己養出一個勁敵。
隻要屠城,隻要燒殺搶掠,妖鬼就永遠是與人族不死不休的邪魔。
百姓不會承認他們的人族血脈,隻會動用一切力量凝聚起來,將他們趕出人族的地盤。
但現在。
陰蘭若花了七日時間,理清了即墨氏手頭資財,盤點了相裡氏遺留下來的谷倉,以及開春後龍雀城塢堡內的新稻收成,推算出了這些匯總起來能最大程度供養的妖鬼大軍。
同時,還需要依靠陰山氏在西境虞淵的坊市和倉驛,不動聲色地調動糧草,供應前線。
這一切準備就緒,琉玉才看著墨麟點兵離開九幽,向坐擁六城的申屠氏發難。
所有人都將妖鬼入侵人族城池當成災難,所有人都等著看妖鬼屠城——
但琉玉偏不讓他們如願。
隻要有她在一日,麾下的妖鬼和人族就都不用為了果腹而去燒殺搶掠。
隻要有墨麟在一日,任何一個欲傷害無辜百姓復仇的妖鬼,都會按照軍紀嚴懲。
“——九方家想看九幽妖鬼與全天下為敵,你倒好,一下子把這天底下所有世族都架在火上烤了,今後誰要是打下城池後不像墨麟那樣發米發糧,豈不是要被百姓戳脊梁骨,說連妖鬼都不如了?”
從雪中徐徐踱步而來的陰山岐悠悠出聲。
琉玉打量著這個許久未見的三叔,視線落在他手裡勾著的芥子袋上。
“你拿的什麼?”
陰山岐挑眉,蔫壞蔫壞地笑:
“是再給他們添一把火的幹柴。”
他將芥子袋丟給琉玉,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摞詩集。
琉玉正疑惑,翻開詩集一看才明白他的意思。
——這些居然都是鬼道院裡的妖鬼所寫的詩文。
琉玉掃過其中幾句“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一時有些不敢相信。
“這是那些妖鬼寫的?”
陰山岐笑道:
“雖有一些經了我的手潤色過,不過絕大部分還真是他們自己寫的,從前覺得這些妖鬼淺薄蒙昧,不料隻是大才藏於俗世,稍經雕琢,璞玉自會生輝。”
說起來,還多虧了南宮曜帶過來的那些藏書。
沒有這些浩如煙海的詩書典籍供養,就算有大才,也難嶄露頭角。
陰山岐吹了吹詩集上落的雪花,垂眸道:
“你若真想讓人族改變對妖鬼的印象,光靠墨麟那邊的表演可不夠,這些詩文不比兵強馬壯,但也有自己的用處。”
琉玉掀起眼簾掃他一眼。
“三叔,沒想到你還……”
“話還沒說完呢。”
他笑眯眯攤開手掌。
“詩集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本人辛苦指點誊抄的血汗,你開的那點月俸還不夠我的燈油錢,詩集一本十個金株,打包價一百金株,順便一提,我還與白萍汀合開了一間書局,你想要大批量出書,價錢可以另談,看在你是我小侄女的份上,會給你一個友情價的。”
琉玉:“……”
她三叔看起來,是真的被錢逼得走投無路了。
看著陰山岐的身影步入殿內,琉玉忽然想起,還有十日就是除夕。
墨麟昨日傳訊,說還要在煉器工坊的分成上與申屠襄磨一磨,加上回程路途,除夕怎麼算也來不及趕回。
這些事都是琉玉要他去辦的,事情太多辦不完倒也不奇怪,隻是——
琉玉隻是有些想他。
她踩著積雪,摸了摸那株尚在沉睡的山櫻樹,想象著春歸大地時山櫻開遍九幽的景色。
一定會比仙都玉京更美。
當夜,醜時三刻,夜色正濃,榻上淺眠的琉玉被披衣提燈而來的朝暝朝鳶叫醒。
“……出什麼事了?”
兩人身上凝著夜雪,琉玉還沒完全從夢中醒來,先被他們身上的寒意拂面。
她迷迷糊糊見朝暝點燈,朝鳶捧著通訊陣置於案幾上,跟在他們身後的幾名女使也安靜迅速地替她更衣,第一反應便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這一幕甚至有些熟悉。
“是寧小姐,”朝鳶半蹲在榻邊,認真凝望著琉玉的眼,“她說有很重要的事,必須立刻告訴你。”
額角有些尖銳的刺痛感傳來,琉玉想起這一幕為何有些熟悉了。
上一世,也是這樣的深夜,仙都玉京傳訊給她,告知陰山澤與南宮鏡的死訊。
琉玉神臺頓時一片清明。
接通的通訊陣內浮現出檀寧的臉。
仍是新月籠眉,春桃拂臉的矜貴模樣,縱然是夜深匆忙會面,她摘下釵環的發髻也特意挽了一個簡單發式,可見平日就連睡覺時都極注意儀態,一絲不苟到了極致。
隻是琉玉粗粗打量,她頭頂發髻像是被什麼勾了一下,松了幾縷發絲。
配上她這副正襟危坐的模樣,有種滑稽的端莊鄭重。
“聽著,我現在有件很嚴肅的事要同你說,雖然很嚴重但我希望你別亂了陣腳,我已經在想辦法了隻是覺得這件事你應該知道所以才大半夜把你叫起來,並不是我真的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