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手而立的琉玉微微收攏手指,攥得袖口繡花發皺。
“方才聽府內逃跑的僕役說有隻巨型傀將失控,竟與妖鬼墨麟打了起來,長老不擔心南宮曜全身而退嗎?”
滿頭華發的老者靜靜注視著少女的面容,像是要從那張平淡的五官中挖出更多的秘密。
“陰子實已死,陰蘭若也不見蹤跡,南宮曜能不能全身而退,還重要嗎?還是說,這一點對即墨小姐,很重要?”
方伏藏的呼吸放緩幾分,心跳隨這句反問而加速。
琉玉笑了笑:
“當然重要,如果能在今日一舉擊殺南宮曜,我們月娘一戰成名,鍾離氏豈不是更能給我們月娘出一個好價錢?”
鍾離鶴眸色寂寂,瞧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
方伏藏餘光掃過上空靜默而立的傀將,背後浮出一層汗水。
他見識過月娘改造過的傀儡人,這些傀將若一口氣攻過來,他們兩人應付起來也是夠嗆。
“可惜——”琉玉瞧著那邊暈染了整片天空的兩重火光,“看上去,南宮曜今日真要全身而退了。”
短暫的靜寂。
鍾離鶴看著廢墟中重傷暈厥的“陰山琉玉”,又回過頭,朝不遠處的衝天火光望去。
她緩緩開口道:
“不可能的。”
“鍾離氏與九方家合力,大費周折至此,就是為了將南宮曜的命留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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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就放心了。
琉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鍾離鶴拋出手中傀杖的一瞬間,無數金絲在盤旋炁流中散開,像一張金線編織而成的大網,朝著數百傀將的方向蔓延。
被網住的同時,這些傀將身上湧動的炁流迅速歸於平靜。
但琉玉不關心這些尋常傀將,她躍上屋檐,順著那根蔓延至遠方的金絲眺望而去,緊盯著被它操控的大塊頭。
一輪紅日即將墜落。
它正朝著琉玉的方向奔來。
鍾離鶴咬了咬牙,呼喝道:
“百煉牽機,敕令避退——收!”
傀杖牽引的金絲猛然繃緊。
這枚傀杖啟動之時,本該強行關閉所有傀將的炁核,但這隻失控的傀將卻遲遲沒有停下腳步,仍然在朝這個方向奔來。
四肢因傀杖金絲的束縛而扭曲。
笨重的雙腿被卸去力氣,不再聽它的使喚。
轟然跌倒在地時,被他壓斷的樹幹刺穿了它的左臂。
金甲內部又發出了那種金屬摩擦的聲響。
“天甲三十一!還不停下嗎!”
鍾離鶴怒聲呼喝:
“不過是供人驅使的傀將,再做抵抗,你就隻有被銷毀!變成一堆廢銅爛鐵!”
琉玉突然回想起月娘曾說過的話。
她說這些傀將內部每一個關節處,都嵌入了與牽機傀杖相連的昆吾鐵,也是昆吾鐵帶動著傀將的一舉一動。
這些怪異的摩擦聲……是它體內骨骼與昆吾鐵對抗的結果嗎?
為什麼?
他到底是單純的失控,還是它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傀將,而是……她暫時還不能理解的東西?
棉布繃帶下的黑霧長久地凝視著某個方向。
就像……在望著它存在的唯一執念。
直至耗盡最後一絲氣力,直至確認它暫時再也不能爬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尤其是南宮曜。
直到此時,他才敢暗中服下相裡華蓮給他的假死藥。
“來吧小子。”
南宮曜活動了一下筋骨,對墨麟道:
“之前那一架還沒打完呢。”
山嶽震撼的兵勢伴隨著滔天鬼火升起,而琉玉卻站在火燒雲下,定定看著那隻倒在半途中的巨型傀將。
血色夕陽覆在它破損的金甲上,蓑帽的邊沿焦黑,是無量鬼火留下的痕跡。
它傷痕累累,又格外固執。
灰頭土臉的月娘從遠處跑來,見這個破壞計劃的大塊頭終於歇氣了,她朝琉玉招了招手,興奮大喊:
“小姐!小姐!南宮曜要輸啦!我們要贏……小姐?”
琉玉回過神來抬起頭,見月娘略帶詫異地瞧著自己,她這才意識到什麼,摸了摸臉。
是湿的。
她……哭了嗎?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哭?
琉玉難以理解地看著自己的指尖。
途徑她身旁的鍾離鶴朝琉玉瞥來一眼,月娘見狀立刻撲上前去握住琉玉的手,堅定道:
“這一定就是喜極而泣。”
收回視線,鍾離鶴看著被僕役扛到她面前的鍾無庸,抬手蓄力,將鍾無庸一巴掌扇醒過來。
鍾無庸的脖頸幾乎被這一巴掌扇斷,他咳出一口血,有些雲裡霧裡地望向鍾離鶴。
“長、長老……”
“鍾離長老。”
琉玉打斷了鍾無庸的話頭,整理好表情後,她扶著月娘的肩膀,讓月娘上前一步。
“我們家孩子還不錯吧?”
鍾離鶴眯了眯眼。
遠處,覆壓的兵勢在洶湧鬼火中衝散,人群中傳來賓客的議論聲:
“死了嗎?”
“南宮曜真的死了?”
“妖鬼墨麟殺了南宮曜……陰山氏豈非斷了一條最有力的臂膀?”
有鍾離氏的修者大著膽子上前,探查那個闔目躺在土坑中的魁梧身影。
確認炁海已經徹底毀壞,沒有氣息之後,才上前向鍾離鶴稟報。
鍾離鶴今日幾番起伏的心終於落了地。
無論如何,南宮曜死了。
隻是可惜陰山氏的坊市被這個即墨瑰奪了去,讓他們陷入了被動。
但還好,此人有意依附鍾離氏,若能收歸鍾離氏麾下,那坊市也就等於仍攥在他們鍾離氏手中。
大局無礙。
謝天謝地。
鍾離鶴身上那股居高臨下的氣場散去幾分,她吐出一口氣道:
“你想要什麼?錢?還是人?即墨小姐,開個價吧。”
夾在兩人中間的月娘眨眨眼。
聽上去好像人販子啊。
琉玉一聽這話風,就知道她對月娘是勢在必得,她終於露出一個略顯輕松的笑意。
“錢可以容後再談,人倒是可以現在給。”
鍾離鶴不解地問:“什麼人?”
琉玉看向一旁的鍾無庸。
月娘不明所以,詫異抬起頭。
小姐要這個人做什麼?雖然這個人好像也有些本事,但他方才那番話太過分了,小姐也不能什麼壞蛋都收吧!
然而鍾離鶴卻明白了琉玉的意思。
她似笑非笑道:“他是鍾離氏最擅長操控傀將之人。”
琉玉故作疑惑:“我怎麼記得,方才力挽狂瀾的人是我們月娘呢?”
月娘挺胸抬頭,分外驕傲。
“鍾離氏栽培他二十多年,所費心血不少。”
琉玉:“二十多年才這個水平?月娘,你今年幾歲?”
“馬上十一歲!”
鍾無庸面露獰色,簡直恨不得活吃了月娘。
開什麼玩笑!
他是鍾離氏的家臣,身上也流淌著鍾離氏的血脈,隻差一步,便可一躍成為一流世族之子,豈能被區區一個庶人……
話音未落。
身旁倏然傳來劍出鞘聲。
在月娘驀然緊縮的瞳仁裡,鍾無庸頸上瞬間生出碗大的缺痕,鮮血如瀑布噴湧,四處飛濺。
有幾滴濺在了月娘臉上。
人的鮮血,原來如此滾燙。
耳畔靜默了一段時間,再恢復聽覺時,月娘見鍾離鶴反手將劍插回身旁侍從的腰間,微笑道:
“人已經給了,算是定金,餘下的,待月娘與我鍾離氏的煉器師一並將那隻天甲三十一修好之後再付,即墨小姐以為如何?”
琉玉放在月娘肩頭的手指收攏幾分。
一隻冰涼的小手反過來緊攥住琉玉的手。
月娘在害怕。
……對她一個小孩子而言,是不是有些太殘忍了?
這個念頭隻在琉玉的腦海中短暫的停留了一下。
殘忍未必不是好事。
對於月娘這樣的天才,世族會給出無數甜蜜哄誘,讓她很快就忘記自己的來處,生出自己高人一等的錯覺,認為自己就該凌駕在旁人之上。
但其實在他們眼中,昔日的鍾無庸與此刻的月娘,沒有任何區別。
人命對他們來說,如此輕賤。
月娘那雙清亮亮的烏瞳中倒映著鍾離鶴平靜如水的面容,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把陰山琉玉交給我。”
身後傳來一道低冷沉鬱的嗓音。
因為剛剛大戰一場,聲線裡帶著幾分疲乏,殺氣稍歇的妖鬼之主垂下眼簾,瞥了一眼地上休眠的大塊頭,又挪開視線。
“還有,南宮曜的屍首,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毀人屍首非世族禮節,傳出去貽笑大方,鍾離鶴剛想說自然是送返陰山氏,但話要出口時,卻不知為何遲疑了一下。
鍾離鶴反問:
“尊主想如何處置?”
他面無表情道:
“自然是挫骨揚灰,以絕後患。”
“……尊主說笑了。”鍾離鶴斂去那些似有若無的猜忌,對下屬道,“愣著做什麼,去尋一副最好的棺椁來。”
斷壁殘垣間,賓客們無聲看著方伏藏將廢墟中暈厥的“陰山琉玉”抱了起來,緩緩朝墨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