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子實聽到前院觀察情況的僕役來報,聽說妖鬼墨麟和鍾離氏此刻不佔優勢時,當機立斷就決定從申屠氏的府邸內逃跑,去安全處藏到陰山琉玉與南宮曜離開。
“快!還磨蹭什麼!趕緊將那邊的玉令和坊市牌子全都裝好,一個都別落下!還有裝賬本的箱子——”
“是這個嗎?”
窗邊倒吊而下的少女手指瑩潤如玉,握著的漆木匣子裡裝了一枚芥子袋,裡面全都是陰山氏坊市內的機密卷宗。
其中就包括了陰山氏坊市如何運轉調度的秘辛。
陰子實背後的冷汗唰地一下流了下來。
“陰子實,陰叔叔,如此匆忙,這是在躲誰呢?”
金裳玉簪的少女從窗外一躍而入,護衛在陰子實身邊的修者在她手中甚至過不了三招。
死亡的恐懼在心頭升起,陰子實口不擇言。
“琉玉小姐,這怪不得我!是你娘的錯!我當初就說了,陰山氏的家豈能讓她一個外人來當!如果不是你娘一意孤行,遠近親而親外人,要把我們這些世代為陰山氏效力的家臣裁撤,我怎麼會這麼做!”
“我對陰山氏一片忠心,天地可鑑!我祖父是你祖父拜把子的好兄弟,他是為你祖父戰死的!沒有我祖父何來陰山氏今日輝煌!南宮鏡憑什麼——”
斬落陰子實一臂的玉劍上懸著血珠,啪嗒啪嗒往下墜落。
琉玉踩著他扭曲痛苦的嘶吼聲步步靠近。
“你好像搞錯了一點。”
琉玉看著這個前世在陰山氏覆滅後便將她家坊市拱手讓人的叛徒,緩聲道:
“當初我爹同我娘成婚後,我們這一房就獨立出去了,若不是我娘撐起了我們這一房,本家也不會重新接納我們一家,而你們這些家臣,恐怕也早就和腐朽的陰山氏一起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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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陰山氏的舊事,也不過才過去百年而已。
親眼見證過這段過往的長輩都還活得好好的,怎麼就開始顛倒是非了?
“要完蛋的是你們!!”
斷臂之痛令陰子實滿地打滾,卻又不斷口出惡言:
“沒有哪個世族會重用外姓人而削弱宗親,南宮鏡這是在自取滅亡!我不另尋出路,難道跟你家這艘大船一起去死——”
他的聲音太吵,琉玉不得不再斬他一腿,令他閉嘴。
但陰子實的話卻讓琉玉模模糊糊意識到一些事。
不隻是外敵。
陰山氏的內部也早已有了弊病。
而且是難以調和的弊病。
從前琉玉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貴女,從不操心家族事務,但現在她自己也執掌一個世族,明白操控這樣的龐然大物有多少困難之處。
世族之中,青黃不接已是常事。
自家子孫後代不成器者居多,布衣草鞋的平民中卻多出天才,世族眼饞這些天才,卻又礙於世庶不婚的規矩不能將他們吸納入自家,哪怕實力再強,也不會給多高的權勢。
南宮鏡卻打破這個鐵律,以實力取才,隻要才華天賦夠格,出身卑微也能位居高位。
有太多人的利益被她撼動。
陰山澤在時,尚且能替她彈壓族內壓力,鎮住人心。
陰山澤與她都死在崖山之後,陰山氏群龍無首,幼苗還未長成支撐陰山氏的大樹,大廈崩塌,不過一瞬。
所以前世到最後,陰山氏家臣散盡,但檀寧那一支卻忠誠得超乎尋常,連九方家也想要得到他們。
他們是在報南宮鏡的知遇之恩。
“你說得沒錯。”
琉玉在陰子實面前緩緩蹲下。
“陰山氏這艘大船的確已無法在今日的神州馳騁。”
玉劍之上有通透清冽的寒芒閃爍,折射在陰子實惶恐顫動的瞳仁中。
“所以,腐朽者會沉沒,而浮上來的棟梁,會重獲新生。”
第76章
琉玉一劍刺穿陰子實心髒時, 抱著陰蘭若的方伏藏正途徑這處院落。
“小姐——”
琉玉有些詫異地起身,甩了甩劍上血水道:
“你們怎麼還沒出去?”
“出不去。”
方伏藏言簡意赅地解釋:
“申屠氏的修者將整個府邸都圍住了,跟個銅牆鐵壁似的, 隻能先找個地方藏……”
“先不說你我都對此地不熟悉,就算能藏住,又要如何帶我離開?”
陰蘭若柔緩如水的嗓音淌過二人耳畔, 她拍了拍方伏藏的手,從他懷中掙脫後緩緩走向地上氣息已絕的陰子實。
淡紫色的裙擺沾上了一點血跡,但她並未在意。
靜靜看了一會兒,陰蘭若起身對二人道:
“今日申屠氏早有準備, 進入府邸的每個世族帶了多少人, 都記錄在冊,臨走的時候勢必也會核對一遍, 這種情況下,你們即墨氏多一個人要如何解釋?”
數百傀將御風而來的聲響越來越近。
陰蘭若從前隻遠遠瞧過這位陰山氏的大小姐, 對她的印象隻停留在耀眼奪目的天上仙, 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為了自己——至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自己,而大費周折地策劃了今日這出戲。
陰蘭若眸光漾動。
“當日我將從申屠世彥手中竊得的典籍殘卷送出去, 的確是想搏一搏,換小姐今日來救,小姐盡力了,我也盡力了,但形勢不由人, 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鍾離氏要我嫁給他們的家臣, 我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們這樣的世族,婚嫁從來不由己, 當初嫁給伏藏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我抗爭不了這樣的命運,但也不想就這樣認命。”
她將一枚芥子袋交給琉玉。
“這裡面是東極暘谷一帶,陰山氏的十個倉驛符令,琉玉小姐應該知道,坊市內的物資乃至糧草,都能迅速調動,根本原因就在這些倉驛,有了他們,才算真正掌控住陰山氏的坊市——蘭若做這些,不求別的,隻求小姐在重新掌控陰氏後,能善待我的女兒。”
陰子實從前靠著挾持她的女兒,令陰蘭若不得不為他鞍前馬後,卻也讓她接觸到了坊市的核心。
他一死,陰蘭若再無顧忌。
“那我呢?”
方伏藏定定看著她,開口時有克制不住地咬牙切齒:
“你安排得面面俱到,那你說說,你是怎麼安排我的?”
陰蘭若的視線緩慢地落在這個昔日夫君身上。
今日的方伏藏一掃平日的潦草,不僅細細修整了胡茬,還整整齊齊地束了發。
玄衣箭袖的男子高大精壯,緊緊鉗制著她的腕骨,陰蘭若試圖掙扎了一下,但仍然和從前他每一次動起真格時那樣難以掙開。
她驀然綻開一個笑,原本溫婉柔和的面容,在這樣的笑容下頗有幾分尖銳的麗色。
“誰能安排你呢?一向,不是隻有你方公子安排別人的份嗎?”
當年兩家聯姻,陰氏見方伏藏天資不錯,有意拉攏,邀方伏藏上門宴飲,實則是讓他隨意在陰氏女中挑一位妻子。
少年十八歲便邁入七境,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卻對男女之事不太感興趣。
喝得半醉的他隨手朝半掩的屏風後一指,說了句“膩頸凝酥白,輕衫淡粉紅”的輕浮狂浪之詞,就這樣決定了陰蘭若與他的八年婚姻。
八年之後,他又拿什麼“擔心方家去母留子”之類的借口,一意孤行地要與她和離,送她回到陰氏。
半年前他假死,未知會過她隻言片語,半年後他又出現,二話不說就將她從婚房裡搶走。
她的一生都受人安排。
從沒有人真正尊重過她的意見,哪怕是這個與她相愛的枕邊人。
方伏藏被她這一眼所攝,一時間啞然失語。
“我這不都是為了救……”
“我夫君還在外面搏命,沒時間給你二人談心了。”
聽著外面的動靜越來越近,琉玉打斷了方伏藏的話,眼珠一轉,落在陰蘭若身上。
“既然你的廢物前夫沒法救你出去,蘭若小姐,要不要铤而走險,試試自己救一次自己?”
-
申屠氏宅邸外的鬼女與山魈,遠遠望著那片被異火染上了幽暗色彩的雲層。
“……裡面到底什麼情況……”
山魈喃喃感嘆了一句。
他認得出尊主的無量鬼火。
可另一種怪異的黑火,那又是什麼東西?
而且瞧著竟然並沒有被無量鬼火壓過一頭,看上去雙方交戰激烈,一時難分勝敗。
但不管什麼情況,距離他們計劃好的時間都已經臨近了。
按照計劃,鬼女會替他開道,身形與琉玉勉強相似的山魈早已提前換好了琉玉的裝扮,隨時能扮演被傀將重傷的琉玉,完成今日計劃的最後一環。
但是——
“先等等。”
山魈低頭看了眼玉簡,拽住了準備放鬼蠱的鬼女。
“尊後說……好像用不著我們了。”
高牆內傳出傀將進攻的轟然炸響。
琉玉與陰蘭若等人棲身的宅院在傀將的猛攻下,頃刻化作塵煙,鍾離鶴透過傀將的雙眸,勉強從塵煙中辨認那道金裳玉劍的身影。
……真的擊中了嗎?
鍾離鶴仍有些半信半疑。
陰山琉玉的實力太強,即便她親眼看到這數百名的傀將合力重擊了陰山琉玉,鍾離鶴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必須親眼看到——
“下手可真是狠啊。”
塵煙散去,鍾離鶴眯著眼打量著出現在此地的身影。
黑白相間的裙擺如水墨蕩開。
重新換回了即墨瑰偽裝的琉玉抬起頭,眼尾彎彎看向上空的鍾離鶴。
“長老真是奔著要陰山琉玉性命而來?”
……是即墨瑰和她的下屬。
鍾離鶴瞧著莫名出現在這裡的少女,心中疑竇頓生。
“陰山琉玉不會就這麼容易死……即墨小姐怎麼會在這裡?”
少女站起身,踢開腳邊一根橫梁,躺在廢墟中的身影赫然是失蹤了一段時間的鍾無庸。
為了給她留出變換身份的時間,琉玉在鍾無庸追上來之後就將他打暈,藏在了附近,隻等此刻再將他拖出來,以證明“即墨瑰”這段時間的去向。
“你的屬下追著要殺我,我恰好逃至此處而已,隻不過來晚一步,陰子實已經死了。”
鍾離鶴瞳仁驀然一縮,緊接著問:
“那陰蘭若呢?”
琉玉眨了眨眼。
鍾離鶴反應了過來,立刻看向她身旁的方伏藏,怒聲質問:
“你竟敢趁亂同鍾離氏搶人!”
方伏藏撓了撓臉,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做出似是而非的模樣。
“長老莫急呀。
琉玉聽著幾重院牆後的動靜。
“我本也有意與鍾離氏化幹戈為玉帛,陰蘭若嫁給申屠氏的人,與嫁給我們即墨氏的人有何區別?長老要是有心栽培燕月娘,陰蘭若更算得上是月娘的師娘,親上加親,豈不是好事一樁?”
鍾離鶴心底的冷笑幾乎遮掩不住。
她要真這麼有誠意,把陰蘭若藏起來做什麼?
還不是怕鍾離氏強行搶人。
數百傀將懸於半空,圍成一團,將地上的琉玉等人團團圍住。
此地的一片靜謐,更襯身後戰場的震天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