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車夫仍是和和氣氣的模樣:
“——不好意思,真讓不了,還請閣下稍安勿躁,待我們家主上了車架,我們自會相讓。”
車內聽到這動靜的琉玉掀開車簾,朝外探看了一眼。
是申屠氏的車架。
車內的慕蒼水溫聲道:
“雖說目前在九方氏的撮合下,我們與申屠氏合作了一次,但這種聯手畢竟是暫時的,待九方氏的人一離開,妖鬼長城一帶,就是即墨氏與申屠氏兩家獨大,這種情況下,哪怕偶有合作,申屠氏也會想盡辦法壓一壓我們的勢頭。”
鬼女趴在窗邊,皺了皺鼻子。
“真麻煩,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小小申屠氏算什麼?都不用尊主出馬,派神荼鬱壘他們,就能將申屠氏夷平。”
也湊到窗邊看熱鬧的月娘觀察了一會兒,感嘆:
“可是他們的車架居然是機關馬驅動的诶,好厲害。”
車內眾人的視線齊齊落在月娘身上。
月娘小脖一縮,訕笑著躲到了方伏藏身後。
方伏藏淡聲道:“申屠氏依附於鍾離氏,鍾離氏又手握《仙工開物》,所煉得的法器、機關造物,有半數都由申屠氏的工坊代為制作,這種由炁流驅動的機關造物,對申屠氏來說不過尋常日用而已。”
月娘自家就是開法器鋪的,也聽說過申屠氏和鍾離氏的大名,頓時露出垂涎三尺的神色。
她家的法器鋪是陰山氏名下,所賣的法器大多都是給尋常百姓使用的機關造物,以及低端法器,雖然生意並不差,但所售法器機關的等級,都無法與鍾離氏和申屠氏相比。
墨麟聞言冷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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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申屠氏要給鍾離氏當看門狗使喚。”
沒了鍾離氏的《仙工開物》,申屠氏的工坊就無法運轉,他們自然唯鍾離氏的命令是從。
琉玉的視線越過不少看熱鬧的世族,落在不遠處申屠襄身邊的身影上。
“那邊那個,就是申屠馳嗎?”
那名男子生得與家主申屠襄有三分相似,如無意外,就是當日與墨麟交手的申屠馳,他負手而立,正朝琉玉他們的車架看過來,留著絡腮胡的面容上隱隱透出倨傲。
墨麟道:“沒錯。”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會兒。
此人昂首闊步,行走從容,渾身上下見不著半點傷痕。
但昨夜她在墨麟身上見到的那些深深淺淺的傷,全都是拜此人所賜。
“那個誰——”
車內的琉玉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外面正與相裡華蓮交談的青年。
神色萎靡的相裡雎正在聽相裡華蓮訓話,他自知自己昨日還幫著九方氏針對即墨氏,今日卻又倒戈賠罪,嘴臉實在難看。
但為求生存也別無他法,隻希望這個即將成為相裡氏新任家主的遠方表妹,能夠替他在即墨家主面前求求情。
原本他都已經不抱太大希望,卻在此時突然見車架內的少女指了指他。
相裡雎枯敗的面容,頓時浮現幾分生機。
“我?您叫我?”
“就是你,相裡雎。”
琉玉依稀記得清談會結束後,他來賠罪表忠心過,但那時琉玉惦記著墨麟的傷勢,沒太多功夫搭理他。
不過他能代表龍兌城相裡氏出面,說明他在相裡氏還有幾分價值。
至少肯定經常在外部活躍,對妖鬼長城一帶的世族也了解不少。
“我問你,”琉玉垂眸看著巴巴小跑來窗邊的雋秀青年,“申屠氏旁邊的幾輛,是哪幾個世族的車架?”
相裡雎仔細瞧了幾眼,恭敬答:
“回小姐,正是北宮氏、百裡氏的車架。”
少女的手臂輕輕垂在窗邊,繡著蝶紋的袖口在日光下金光潋滟,相裡雎盯著她淡粉色的指尖看了一會兒,忽聽對方道:
“去告訴他們,今夜即墨氏做東,在龍兌城宴請妖鬼長城一帶世族,共鑑相裡氏農家典籍,其中,包括《仙農全書》靈草卷與百花卷——就這麼說,去吧。”
然而相裡雎聽完卻遲遲未動。
琉玉的視線落在他呆若木雞的臉上,偏頭道:
“你原來是個聾子嗎?”
相裡雎回過神來:“不是——”
他張了張嘴,半晌才從巨大震撼中回過神來。
“共鑑什麼?給他們?來吃頓飯就給看我們相裡氏的典籍,不是,憑什麼啊?”
因為隻是旁系,他這個相裡氏的人都隻能看一些分支典籍,《仙農全書》的封皮都沒瞧見過呢!
“就憑相裡氏現在是即墨小姐說了算。”相裡華蓮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幹,不能幹有得是人幹。”
“幹幹幹——”
相裡雎連忙應下,又試探著問:
“那個,既然見者有份,那我能……”
琉玉微笑:“你效命於誰?”
這種時候,相裡雎腦子轉得飛快,儀態清雅地朝琉玉垂首弓身:
“自然是即墨小姐。”
“我的人,自然可以看,而且能看的內容,比他們更多。”
相裡雎瞬間喜形於色。
凡是出身於相裡氏之人,耳濡目染,多對農事深感興趣,既有興趣,誰又不想一觀自家引以為傲的典籍?
因這個承諾,相裡雎望著琉玉時,那張清雋秀氣的面龐上頓時充滿憧憬仰慕,於是二話不說,立刻前去向北宮氏與百裡氏的人傳達這個消息。
申屠馳離得遠,並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隻是見那個相裡氏的年輕人在世族中幾番周旋,原本還態度冷淡的兩位家主,先是震驚,隨即驟然露出狂喜之色,立刻朝即墨氏的車架走去。
與那位年輕的即墨氏家主言談時,那兩人甚至還多有恭維討好之態。
申屠馳使了個眼神,看著那名還在四處與人交談的相裡氏青年,讓人去打探一下他們談話的內容。
這一打聽,頓時令申屠馳驟然變色。
“這黃毛丫頭竟然如此狂悖!”
他一把撥開傳話的屬下,大步走向正在與九方少庚和九方彰華告別的申屠襄,將即墨氏準備向妖鬼長城一帶世族公開相裡氏典籍的事一口氣說了出來。
聽到靈草卷與百花卷,九方彰華長睫顫動,靜如湖水的眼瞳朝琉玉的方向遙遙投去一眼。
“什麼?”
九方少庚更是錯愕不已。
“她怎麼舍得……不對,我們讓出龍兌城才換來的內容,她就這麼公開給所有人看?她是不是瘋……”
“她一早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方彰華淡聲道:
“這兩卷內容不再是秘密,也就將九方家能從中獲得的利潤壓到了最低。”
九方少庚怔然望著即墨氏車架的方向。
天下世族,大都靠著自家掌握的秘術典籍屹立於亂世,以至於為了根基穩固,這些秘術隻傳嫡系主支,連旁系都隻能習到微末,就是防止旁系帶著秘術獨立於主支,削弱家族根基。
大家藏著掖著都來不及,怎麼會有人將好不容易到手的秘術公之於眾?
如果不是為了某種更大的利益,沒人會做這樣的蠢事。
而為了這種未知的利益,更放棄更加穩固的道路——這又需要何等的魄力,才能下這樣的決斷?
九方少庚跟在長兄的身後,一步步朝車內的少女靠近。
他的心跳忽而之間,跳得越來越快。
“長公子這就要走了?”
簾下少女笑意淺淺地投來視線。
“這場夜宴若是少了名動玉京的長公子,多少黯淡幾分呢。”
從九方彰華的角度看去,恰能瞧見與她並肩而坐的青年。
與昨日充滿敵意的目光相較,今日此人周身氣息卻意外的平和,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已在外耽擱多時,家中催促,不得不歸,今夜龍兌城夜宴想必十分盛大,不能親臨,彰亦覺可惜。”
九方彰華瑩潤如玉的目光落在少女面龐上。
“不過以即墨小姐的聰慧,應該遲早會在仙都玉京再見。”
“——隻要,即墨小姐能逃過鍾離四小姐的復仇。”
晨風和煦,遠處的申屠氏族人肅然緊盯著琉玉的方向。
九方彰華溫聲道:
“期待與即墨小姐,玉京再會。”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回過頭看向前方被北宮氏和百裡氏清開的大道。
她彎了彎唇角:
“我也很期待,長公子屆時見到我的表情。”
瀟瀟如竹的背影轉身離去。
九方少庚卻落後幾步,頻頻回頭。
待他們正欲出發時,九方少庚的身影忽然重新出現在車架旁,握住了窗沿。
“——其實你還有一條路可以選。”
琉玉意外側目,旁邊的墨麟也蹙眉朝他瞥來一眼。
對上琉玉的視線,九方少庚一時有些混亂,但還是語速飛快地脫口而出:
“別以為你們即墨氏吞下了相裡氏和龍兌城就有多厲害了,鍾離靈沼報復心強得可怕,動起真格,碾死你們根本不費勁,你倒不如給自己尋個靠山,我父親正欲給我定一樁親事,你要是帶著《仙農全書》和三座城池陪嫁,我也不是不能……”
琉玉聽得頭皮發麻。
她或許會期待九方彰華和鍾離靈沼得知她身份時的場面。
但她絕不會期待這個場面放在九方少庚的身上。
一想到從前在仙都玉京跟她相看兩厭的九方少庚,居然會跟她說這種話,連她都替九方少庚尷尬。
她扶額打斷:“不了,謝謝。”
仿佛琉玉的拒絕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他錯愕了一下,緊接著倏然變色。
“你說什麼?”
琉玉平靜答:“我已經成婚了,而且我也壓根不喜歡你,不必你來給我當什麼靠山,更不可能帶什麼陪嫁去九方家,別做夢了。”
“……”
良久的沉默。
“呵。”
九方少庚緩緩露出一個惡劣又冷峻的笑容:
“我可沒說我喜歡你,隻是見你還算有點腦子,想給你一條活路而已,既然你自己找死,誰也攔不住你,而且什麼成婚,妖鬼在大晁可沒戶籍,連結契書都沒有算什麼正經夫妻,別笑死人了,你這種鄉下世族可能不知道我們九方氏在仙都玉京的地位,想與我定親的貴女能從南陸排到北荒,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
“等什麼呢,再不出發趕不上晝食的點了。”
琉玉冷聲衝前頭的攬諸吩咐。
攬諸吹了個口哨:“好嘞!”
丹雀振翅,車架在馳道上飛奔,卷起滾滾塵土,正落了九方少庚一身。
探出半個身子的鬼女見對方沒追上來,坐回車內道:
“嚇死我了,我以為尊主肯定會生氣,要是暴露了可怎麼辦。”
“無足輕重的雜魚而已。”
他冷冷譏笑一聲。
“不值一提。”
鬼女松了口氣,笑眯眯道:“沒錯沒錯,雜魚雜魚。”
月娘卻動了動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