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以為她會不太熟練,就像當初她替九方彰華上藥時那樣,但一塊塊沾血的棉布換下,他也沒有感受到多餘的疼痛。
這才恍惚記起,她前世流亡時也受過不少傷,大多數時候她都隻能自己替自己療傷。
他偏頭,反過來安撫她:
“……妖鬼的復原能力比常人強數倍,就算不處理,也很快會好,沒那麼嚴重。”
少女低低地嗯了一聲。
等她終於將表面的血汙清理幹淨,看到那些縱橫的新傷底下藏著的舊傷,她隻看了兩眼,就不得不挪開視線,借整理託盤上的棉布和藥瓶平復情緒。
“拿下龍兌城後,我們恐怕要先消化一段時日,龍雀城多荒地,適合開墾種植,太平城富庶,是我們最大的財源,龍兌城雖是地勢重鎮,但城中世族不少,對妖鬼恐有排斥,如不徐徐圖之,恐會召至民怨。”
墨麟也知道這點。
人族敵視妖鬼,妖鬼在這樣的敵視下,忍一時可以,但絕不可能長期隱忍而無怨氣。
一旦雙方生出怨氣,相互仇視,甚至進一步發生衝突,所謂的妖鬼與人共治,反而會成為動搖他們根基的隱患。
“就按照慕婆婆所言。”
墨麟的腦海中浮現出卷軸所書的國策。
“建仙道院,開科試。”
國策所言,仙道院一為培養更多聽命琉玉,而非聽命於世族的修者,二為讓妖鬼忘掉自身屬於邪魔的血脈,而潛移默化融入人族的身份。
至於開科試,更是最為重要的一環。
如今天下選才任官,無非是由中正官品評各城人物,按家世、行狀來定品,再送往王畿選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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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有根有據,實則盡由世族把控,欲掌一城,隻需令其中的世族臣服,送一筆錢財入王畿,城主任免皆可由其自己做主。
慕蒼水認為,世族衰微,乃至整個大晁衰微,這種制度便是根源之一。
但就像一顆腐朽的大樹無法砍斷自己腐爛的根系,一旦砍斷,自身也就斷掉了最後的養分,世族哪怕知道這點,也改變不了。
唯有從頭開始,重新打下一個根基,縱然開頭艱難,但隻要根基牢固,不愁有朝一日不能枝繁葉茂。
琉玉有些出神地想起慕蒼水所書字句,既有些嘆服,又隱隱有種肩負重擔的惶然不安。
她起初,隻是想救陰山氏。
到底是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琉玉有些好奇,問他:
“那卷軸那麼長,那麼晦澀,我看起來都有些費力,你怎麼看懂的?”
“看不懂可以問,她似乎也很樂意給我解惑。”
墨麟低垂著頭,將背脊交給她,滴落的汗水在錦衾上洇成一片深色。
琉玉抖藥粉的動作更輕了些。
“那不是更累了,慕婆婆什麼都好,就是一提到這些話題,能滔滔不絕的說幾個時辰。”
她在靈雍學宮時不管文試還是武試都是第一。
就連她都覺得累,可想而知,這些事復雜到什麼程度。
然而當她的手臂握著紗布繞過他傷口,替他打好結之後,他卻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
“不累。”
為了與她站在一起,怎麼會累。
琉玉從他幽深纏綿的目光中,讀出了這樣的意味。
墨麟吻夠了她的手指,才道:
“就是有點餓。”
琉玉這才想起,他打完仗就忙著往回趕,恐怕的確什麼都沒吃,起身道:
“我去讓人給你備點吃的。”
“嗯。”
其他人估計都已歇息,琉玉沒去驚動旁人,自己去了膳房,本想著就在膳房等一會兒,卻突然反應過來——
平日墨麟哪裡舍得使喚她做這種事,就算餓也肯定不會讓她跑這一趟。
果然,等她折返回院子的時候,整個房間已經被他用勢包圍了起來。
“開門!”
裡面安靜了一會兒,才響起墨麟喑啞的聲音。
“再等等。”
琉璃燈被吹熄了幾盞,但琉玉仍然能從些微燈影下,看到倒映在窗上的影子。
是他的觸肢。
她這才意識到,他壓制實力與申屠馳交手,用不了無量鬼火,隻能用觸肢強行迎戰,傷得最重的怎麼可能是身軀。
“你開不開,”琉玉吸了吸鼻子,低聲道,“你再不開,我今晚就去鬼女的房間睡。”
裡面仍然沒有回應。
“不隻今晚,我接下來的一個月都不會讓你進我房間。”
倒映在窗戶上的觸肢似乎扭曲了一下,但阻攔她的勢仍然沒有收回。
琉玉隻得祭出最後的殺招。
“好,你不讓我進去,我今晚就去住九方彰華的院……”
嘎吱一聲。
緊閉的房門被一條蛇尾撥開門闩,透出一條縫隙。
琉玉冷著臉一把推開房門。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腐臭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傷藥的甘冽氣息,一瞬間佔據了所有的嗅覺與視覺。
視覺。
縱然房間裡的琉璃燈隻剩下一盞,琉玉也能看清遍布內室的肉塊。
帶著粘液,蠕動的,融合著的肉塊,浸在血泊中,斷面上的血管清晰可見,正在不斷的生長著,重組著。
琉玉蹲下身,用冰涼的指尖觸碰了一下。
有一種奇異的柔軟和溫度。
是人的體溫。
“不想看就閉上眼。”
床帏後傳來低低的喘息聲,隻聽嗓音就能感受到所忍耐的痛苦,和此刻呈現在琉玉眼前的可怕景象不同,像受了傷的小獸躲在暗處,用虛弱的聲線阻攔旁人的靠近。
“很快就好。”
琉玉抱膝蹲著,看著那些脫離他身體的血肉一點點重新融合,輕聲問:
“每次受傷,都要這樣嗎?”
她的聲音柔軟得不可思議。
墨麟沉默了一會兒。
“嗯。”
“隻有你會這樣,還是其他妖鬼也會這樣?”
又沉默良久。
“尋常妖鬼體內隻有妖炁或者鬼炁,無需如此,但我體內炁海同時存在這兩種炁,一旦掏空炁海,這兩種炁就會在我體內經脈中失控,相互衝撞時,肉身也會被炁流灼燒。”
“所以需要將體內灼燒的腐肉剜去,再重新融合。”
他與申屠馳交手時沒有用任何術,隻是用最純粹的行炁方式應對,就如清談時的兵人那樣。
因此對炁海的消耗也格外大。
墨麟看到一雙潔白的繡鞋出現在床尾處。
一路行來,鞋面沾上了血水。
他緩緩抬眸,望著琉玉的模樣,一時喉間幹澀,啞然失語。
頓了頓,冰冷滑膩的蛇尾圈住琉玉的腰,將她從那一地血泊中帶了出來。
暗綠色的眼眸映著一點微光,像盛著粼粼湖水。
他用指腹輕輕擦拭她湿漉漉的臉,輕嘆:
“……早知道,我就晚點回來了。”
從前他想,要是能有一天能讓她替他落淚,就算是死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可真見到她替他落淚,他又想,就算是真的快死了,憑著這滴眼淚,這口氣他也絕不能咽下去。
“你不回來都行。”
琉玉看著他的觸肢一點點重組,愈合,變回正常的模樣,沾著淚水的睫羽眨了眨。
“就你這樣受了傷就躲起來,遲早有一天被人趁虛而入,你死了,我就回仙都玉京,找一個比你更好的夫郎——”
墨麟聽不下去,堵住了她的唇舌。
這樣柔軟的舌頭,為什麼說出來的話會那麼鋒利又殘忍。
室內血腥氣濃鬱不散,兩人擠在狹小床帏後擁吻,琉玉擔心他上身傷口崩裂,他卻將她擁得極緊,仿佛身上傷痕並不存在。
衣帶散亂時,門外有腳步聲靠近。
“即墨瑰。”
是九方少庚的聲音。
“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出去?
呼吸凌亂的琉玉看著自己散落的衣帶和外袍,暗罵九方少庚是不是有病。
墨麟也蹙起眉頭。
“她不在。”
聽到琉玉的房間裡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冷著臉的九方少庚怔了一下,旋即才反應過來他是誰。
是即墨瑰身邊的那個妖鬼。
九方少庚頓時擰起眉頭:“你怎麼會在她房……”
說到一半,他自己先頓住了。
對了,即墨瑰稱他為夫君。
他們夜裡自然是會住在一起的。
不知為何,腦子裡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九方少庚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適與敵意。
他忍了一下,沒好氣地問:
“那她在哪兒。”
墨麟冷嗤:“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九方少庚沒料到他態度如此強硬,一時間氣得發笑。
“一介妖鬼,不會以為即墨瑰稱你一聲夫君,真能同世族平起平坐了?不過是世族的玩物而已,也敢不知天高地厚,在我面前放肆,來日她與正兒八經的世族成婚,你又算什麼東西。”
琉玉覺得今日那一巴掌扇得還是輕了一點。
墨麟卻從門邊收回視線,定定望著琉玉,眉宇露出幾分了然神色,用口型無聲道:
他喜歡你。
琉玉不知他是如何從這三言兩語裡得出如此恐怖的結論。
但緊接著,他咬了咬她的指尖,像是懲戒,而後舌尖又纏住她手指,緩慢地吸。吮舔舐,舔得琉玉從指尖酥麻到後脊。
外面的九方少庚還在罵。
“……也別以為你有多強,不過八境而已,也不知道活了幾百歲的老妖怪,同我們這種十幾歲就已至七境的人根本不是一個路子,不出五年,我殺你如殺牲畜……”
墨麟心底冷笑,指尖動作並未有半分停滯。
琉玉也無暇在意外面的聲音,比起恥感,她更擔心墨麟身上的傷。
“……你傷才剛上了藥,還在滲血呢……”
他手臂傷口的確發痛,所以隻能用牙齒咬開她最後一根衣帶。
墨麟抬眸掃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