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彰華道:“即墨氏佔了陰山氏的太平城,彰不知,即墨小姐想如何與他們聯手?將太平城再拱手讓回去嗎?”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這出戲火候也差不多了。
琉玉做出被說服的樣子,沉思良久後,終於同意了九方彰華聯手對抗南宮曜的提議。
事實上,這本就是計劃的最後一環。
當日琉玉與陰山氏的族老們通訊,那時她將即墨氏的計劃全盤託出之後,族老們就給她提出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若想要讓即墨氏成為陰山氏金蟬脫殼的後手,就必須讓世人將這二者絕對分割。
琉玉的臉或是身形,都不是被識破的關鍵。
最關鍵的永遠是利益。
必須要讓即墨氏明面上和陰山氏對立起來,甚至作為敵人對峙,才能根本上洗清嫌疑。
所以,奪取太平城和龍兌城這個計劃的最後一環,就是必須有陰山氏的人出面,加入爭奪,再由即墨氏來阻止,九方家的人做為旁觀者目睹。
這個計劃,才算圓滿。
“聯手可以,醜話得先說在前頭。”琉玉切入正題,“龍兌城相裡氏歸我,同時,龍兌城城主的任免權由我做主,任何世族不得插手。”
這不就等於要整個龍兌城了嗎?真是不裝了啊。
在座的眾世族暗自痛罵,目光落在九方彰華身上。
“相裡氏可以歸你,但任免權不行。”
龍兌城之前的賦稅,三分歸相裡氏,七分歸九方家,如果城主任免權給了即墨氏,九方家便徹底丟了這七分賦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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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庚回到家中,難逃重罰。
琉玉瞥了眼神色不安的九方少庚。
她松口:“我拿《仙農全書》靈草卷跟你們換,如何?”
九方彰華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道:“再加仙谷卷。”
“不行,”琉玉果斷拒絕,“可以再加百花卷,其他的,沒得談。”
靈草和百花所涉不過錢財,仙谷乃糧草之本,雖然就算拿到了仙谷卷,還要善於農道的修者配合才能種出,但九方家肯下功夫,不愁找不到人才。
這個要是給了九方家,就是給這個坐擁兵馬的大將軍送去了無窮無盡的糧草。
那還鬥什麼鬥,她趁早認輸算了。
九方彰華的指尖輕敲桌面,看出了琉玉態度的堅決。
她會主動提出《仙農全書》交換,其實是意外之喜,但就這麼交出龍兌城,仍然令他頗有些不甘心。
若非南宮曜逼得太緊……此事絕不會就這樣結束。
但現在也隻能這樣了。
九方彰華頷首,琉玉唇邊翹起一個笑意。
琉玉將玉簡翻轉,給他看剛發給墨麟的訊息。
“這樣,長公子可滿意了?”
這隻玉簡是單獨為即墨瑰的身份所準備的,所以墨麟的姓名也由【林陌】取代,九方彰華的視線在她的那條訊息上停留幾息。
【先暫時跟他們聯手吧,等搶下龍兌城之後再跟他們慢慢算賬咯】
她就這樣,將這一行字懟在了九方彰華面前,臉上還笑盈盈的。
九方彰華淡淡挪開目光。
“多謝即墨小姐相助。”
琉玉看著他,猶嫌不夠似地道:
“——我倒是無妨,長公子不是跟陰山氏關系匪淺嗎?你與即墨氏聯手對付陰山氏,回到仙都玉京,不知該如何自處啊……”
琉玉終於在九方彰華和風細雨的面具上,窺見了裂痕。
在座世族又是尷尬,又覺刺激,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
誰不知道,當初陰山澤公然表明無意送女兒與少帝結親之後,仙都玉京的許多人一度以為這兩人成婚是鐵板釘釘的事,他自己恐怕也做好了成為陰山氏族人的準備。
誰也沒料到這對金童玉女說散就散。
九方彰華就這樣夾在兩家之間,身份尷尬。
“即墨小姐說笑了,”面具裂痕之下,透著溫文爾雅的寒意,“與即墨氏聯手的是申屠氏,與彰有什麼關系?”
“容彰失陪片刻。”
離去的背影瀟瀟如竹,除卻他眼底霜寒,姿容仍無可挑剔。
計劃進展順利,九方彰華一走,琉玉的臉上也卸了笑容,隻想回到院子裡休息,等龍兌城的消息傳回。
但九方少庚卻在他長兄的位置上落座。
他冷眼一掃,身後親衛會意,將內室的其他世族禮貌請開,申屠襄也並未久留,出去等龍兌城戰場的消息了。
“你懂什麼。”
內室安靜下來,隻與面對面坐著的兩人,和琉玉身後的攬諸眾人。
“是那個陰山琉玉背信棄義,為了自家利益,寧可嫁給一個妖鬼,也不嫁我長兄,害得我長兄被仙都玉京的人在背地裡嗤笑,我長兄行得正做得端,不知怎麼自處的應該是他們陰山氏!”
攬諸和鬼女屏住呼吸,瞧著琉玉的背影。
“原來如此……不過,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九方少庚微抬下颌,頓了頓才道:
“任何與陰山氏作對的人,都是九方家的朋友,若是識趣些,也不是不能做我的朋友。”
琉玉似笑非笑瞧著他。
“聽說你很討厭陰山琉玉?為什麼?”
聽到這個名字,九方少庚就蹙了蹙眉,仿佛厭惡得隻聽名字都讓他不適。
“這個女人,仗著自己長得好看,有些天資,家世也好,就玩弄我長兄的感情,拿我長兄當做她和她妹妹鬥趣的工具,最後還一腳踹開——這麼惡劣的人,我長兄喜歡她才是被蒙蔽了雙眼。”
內室的氣氛忽而有些古怪。
相裡華蓮不明緣由,疑惑地瞥了旁邊神色古怪的攬諸和鬼女一眼。
“既是清談會,來都來了,也不能隻同你長兄清談一局。”
琉玉撐著下颌,點了點兩人中間的玄盤。
“要玩嗎?”
九方少庚想起方才琉玉輸給長兄的一幕,料想她應該是出身沒落世族,不常參加清談,故而對此不太熟悉,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動。
若是能贏她一次,就能一雪前恥了。
他剛要應下,就見琉玉綻開一個笑容:
“不過沒什麼賭注,好像也沒趣兒,二公子要下點賭注嗎?”
“什麼賭注?”
少女探身稍稍湊近了些,睫羽卷翹,眼底如落星。
“贏家能對輸家做任何事,不涉及家族利益,不會當眾施行,就這個賭注,二公子敢應嗎?”
九方少庚呼吸忽而一滯。
他盯著她說話時上下開合的唇,一時間有些晃神。
鬼使神差的,他答應了下來。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
攬諸鬼女和相裡華蓮依次從內室離開,一息後,裡面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
龍兌城外的戰事於亥時結束。
經過白日一番波折,結束清談會後的眾世族回到了各自的客居,閉門談著這位初出茅廬的即墨氏家主,有人嘆息於後起之秀的威脅,亦有人暗中生出投靠之念,與族人細細盤算。
九方彰華站在一樹榴花下,接受著戰場傳回的消息。
據申屠馳所言,那妖鬼一開始並不欲與他們合作,但得到即墨瑰消息後,便幹脆利落地在前頭衝殺迎戰,與他一道勉強逼退了南宮曜,有他們的人頂在前頭,申屠氏並未折損太多人手,也是萬幸。
但九方彰華看著那幾行字,心底的猜疑卻又在這悠悠夜色中浮現。
南宮曜為何會離開王畿,出現在此地?
為了一個龍兌城嗎?
龍兌城固然重要,但何至於驚動南宮曜?
他已經多年未離開王畿,可以說,就算今日的即墨瑰真的是琉玉,陰山氏派來的人也絕不會是南宮曜。
或許,這是陰山氏借此釋放出的某種信號?他們與帝主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重重猜疑糾纏,九方彰華想不出答案。
不隻是南宮曜,就連今日的即墨瑰,他也看不透。
她到底,是不是……
“你要的東西。”
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少女,將包裹在錦袋中的《仙農全書》靈草卷和百花卷隨手塞入他懷裡。
九方彰華卻沒看那錦袋,而是盯著琉玉的臉,像要從她面容上破開一個洞。
“聽聞今日彰離開之後,即墨小姐與少庚又清談一局?”
琉玉朝著大門的方向張望。
龍兌城戰事結束,按照計劃,舅舅南宮曜會先退兵,之後再暗中與她碰面。
而墨麟應該已經在趕來與她匯合的路上了,聽說他受了傷,消息裡沒提及具體傷情,琉玉在院子裡坐不住,便想來門口接他。
“是又如何?”她笑盈盈問,“長公子想為弟弟出氣?”
青年容色溫然:“愚弟性情乖張,仙都玉京又無人敢得罪他,即墨小姐能讓他長長教訓,彰感激不盡。”
回想起少庚被那一巴掌打懵到現在都還沒回過神的模樣,九方彰華既心疼,又覺得他活該。
明知自己實力不敵,還敢僥幸應下賭約。
平日都是少庚戲耍別人,真不知他怎麼會屢屢在這個即墨瑰身上吃癟。
白日的謀算交鋒已經塵埃落定,以他們暫時利益捆綁的關系,不管是偽裝還是客套,借著九方少庚的話題,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都緩和了幾分。
夏夜皎潔月光被榴花疏疏篩落,隨著風吹,斑駁月光在兩人身上徘徊。
墨麟站在門外的暗影裡,無言瞧著兩人對視說笑的一幕。
月光在青年秀致面容上透出釉質光澤,他眉宇平和,噙著淺笑,月白寬袍籠罩著他挺拔如竹的身形,言辭舉止盡是世族子的光風霽月。
……和她站在一起,甚是相配。
墨麟在無數次的旁觀中,一直知道這一點。
自從丹雀車與她分別之後,隨著分開的時間愈長,在仙都玉京的那些舊日回憶就在他腦海中愈發清晰。
哪怕他清晰的知道琉玉對九方彰華的恨意,但在夜深人靜時,墨麟仍然會難以遏制自己的遐想。
是因為曾經深愛過,所以被他背叛才會格外的恨吧。
如果他沒有橫插一腳,九方彰華或許不會背叛,她也會順利與他成婚。
她會像對待他一樣,對待九方彰華。
她有讓任何人幸福的能力。
他卻是暗自覬覦已久、偷竊了旁人姻緣的竊賊。
這些混亂的遐想,在親眼見到他們再度站在一起時朝他蜂擁而來,宛如一張夜色中血淋淋向他張開的獸口,將他那些剛剛生出的可恥的竊喜,盡數吞沒。
“你回來啦?”
榴花樹下飄來少女清冽嗓音。
墨麟一時間晃神,不知她是在同誰說話。
但那個從九方彰華身後探出的少女確確實實望著他。
烏黑明麗的發絲,清亮如雪的眼眸。
衣擺隨她小跑而來的腳步而微微飄揚,沒有任何偏移,她打破了印刻在他記憶深處那些作為旁觀者的回憶,直直朝他而來。
好像整個世界朝他張開雙臂,擁住了他。
墨麟怔愣如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