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靈沼小姐所賜,已學會了。”
就連這樣狀似謙卑的言辭,聽在鍾離靈沼耳中也覺得頗為刺耳,因為根本感覺不到半分謙卑。
雖說有才之士應當以禮待之,以收服人心,但凡事也有個度。
得讓人早日教會他規矩才行。
與她共進晚膳的九方少庚下午剛從龍兌城歸來,得知鍾離靈沼收了個泥腿子屬下的事。
他瞥了墨麟一眼,勾起一個帶著邪氣的笑意,對鍾離靈沼道:
“真稀奇,我還以為你隻對陰山琉玉喜歡的東西感興趣呢。”
墨麟無言地夾菜。
鍾離靈沼的筷子頓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似乎不屑搭理他的挑釁。
“離出發還有兩日,靈沼,你真不想趁機去妖鬼長城的另一端瞧瞧?”
“不想。”她的情緒聽上去沒有半分起伏。
“我聽人說,那個妖鬼之主當初火燒無色城時,一共祭出了十六條觸肢,額頭生出一對七寸長的龍角,渾身遍布蛇鱗妖紋,任何被他觸碰到的東西都會被焚燒成灰燼。”
九方少庚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盤中菜餚,左手的手腕上,系著一根五色絲編成的手鏈。
那張劍眉星目的面龐泛起絲絲縷縷的笑意。
“你真不想看看陰山琉玉的妖鬼夫君生得有多可怕嗎?我知道你肯定想看,別裝了,反正我是很想看看那個眼睛長到天上的大小姐,現在跟一個怪物同吃同住是什麼樣子呢……”
墨麟眉頭動了一下。
Advertisement
然而比他動作更大的,是正在對面倒酒的女使。
——她將壺中酒液全數倒在了墨麟的衣袍上。
動靜不小,就連上首的幾人都瞥來一眼。
然而墨麟不僅沒有發怒,反而攥住了這名女使的手腕,雙眸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
相裡氏的管事女使回過神來,頓時橫眉倒豎,怒斥道:
“你這丫頭怎麼做事的!還不快求郎君饒恕……”
墨麟抬首,朝管事女使投去一道視線。
後者對上這青年冷沉深邃的目光,一時為他氣勢所攝,竟忘了後面要說什麼。
惜字如金的青年開口:
“不要說她。”
鍾離靈沼眸色微漾。
她自幼長於世族,出席過的宴會不知凡幾,對眼前此景更是再熟悉不過。
不過,這人就連面對面直視她都毫無動搖,她原本以為此人應該是好男色,沒想到居然會對一個宴席上的小女使動心。
倒是讓她有些好奇,這小女使是何模樣。
鍾離靈沼道:“既弄汙了衣物,便由你伺候郎君更衣吧。”
那小女使頷首,起身時才露出了半張臉,落入了上首兩人的視野中。
極尋常平淡的一張臉。
鍾離靈沼頗覺無趣的挪開了視線。
待墨麟與那小女使一前一後走出了燈火通明的堂下,周遭靜寂時,小女使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麼沉不住氣,你是怎麼在鍾離靈沼身邊待下來的啊?”
什麼叫“不要說她”?
還好那上頭兩個不是什麼敏銳之人,否則定會看出端倪。
笑夠了,琉玉才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瞧著他。
“我這次可又換了一張臉,你怎麼認出我的?”
墨麟不太想說,但礙於琉玉一副好奇模樣,他還是隻能開口:
“……你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
除了臉和聲音,她其實連舉止也偽裝得很好。
墨麟不知道她是如何習來的這種本事,但對他而言,就算她將皮囊變得面目全非,他亦能從千萬人中尋出她的氣息。
那種氣息,隻要嗅到,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會蠢蠢欲動,做出回應。
琉玉瞧著他的側臉不說話。
真奇怪。
燕無恕靠耳廓認出了她,她隻覺得悚然又惡心。
但墨麟說出這麼殺氣騰騰的話,她不僅沒有半分不適,還覺得他說這話時的神態……怪可愛的。
回過神來,琉玉一邊走一邊將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簡單說了一遍。
事情還要從相裡華蓮說起。
她得知相裡華蓮與相裡氏關系不睦,一心也想逃出相裡氏,本來覺得一拍即合。
但方伏藏卻用玉簡給她傳來訊息,說在郊外見到一個自稱相裡翎的人,讓我們務必告訴相裡華蓮,自己已經身死殒命,讓妹妹莫要因此收相裡氏牽制。
誰料相裡華蓮得知此事,頓時發瘋,反而堅決不肯跟他們走。
墨麟也有些意外,他蹙眉問:
“然後呢?”
“把她打暈捆起來,讓鬼女背著跑了,”琉玉輕描淡寫道,“沒那功夫說服她,要不是看她還有點用處,這種關鍵時刻,誰理她。”
今日她看到山魈被捆起來的時候,幾乎是一瞬間,就想到了前世被相裡氏所俘,試藥而死的朝鳶和朝暝。
若非山魈當時開口說了話,她已將相裡華蓮的腦袋給了擰下來。
墨麟看向琉玉眸底的暗色。
“今夜要動手嗎?”
“動。”
琉玉果斷道:
“我打扮成這樣,就是因為已經驚動了主宅裡的守衛。”
墨麟直視前方:“燕無恕今日奉命去殺你,我知會攬諸,讓他在半途截殺,他若久不歸主宅,鍾離靈沼生疑,時機的確不可再拖了——烏止那邊準備好了嗎?”
琉玉頷首。
“方伏藏那邊呢?”
“也差不多吧。”
“那——你今日吃飯了嗎?”
琉玉驀然一愣。
墨麟見她成竹在胸的表情突然變得錯愕,方才在內室聽到九方少庚那番話而沉鬱的心情,終於輕松幾分。
他扣住了少女的五指,帶著她往膳房的方向走。
琉玉愣愣跟在後面,不明白為何話題突然轉到了吃飯的事上。
身後強敵環伺,戰事將起。
琉玉卻聽見他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道:
“先吃飯。”
“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能讓大小姐挨餓。”
第54章
早早從席間退出去的相裡慎聽著底下人的來報, 錦袍之下的裡衣無聲無息地湿透。
“……蓮月山房酉時換班的守衛檢查過院子裡的血跡,對方潛入宅邸至少已有半日時間,房內暗室裡藏書被人全數搜走, 按照庫存記載,至少還有七十八種仙草幼苗,十三盒天階丹藥……”
“這些不重要。”
相裡慎笑意僵硬地打斷:
“相裡華蓮人呢?”
修者垂首答:
“一開始我們被蓮月山房裡的一個叫隨丹的學徒誤導, 以為對方已經逃出主宅,耽誤了兩個時辰,後來收到宅內同僚的消息,發現那名學徒也一並失蹤, 才知中計, 對方並沒能在不驚動幾位八境修者的情況下離開……”
話未說完,一道咒印打在那修者額頭。
幾乎是瞬間, 室內眾人隻見被打上咒印的皮膚霎時潰爛,蔓延, 最終遍及全身, 融成一灘血水。
相裡慎緩緩收掌。
剛入夜的天幕一片深藍,內室中一盞琉璃燈在窗外泛著潮湿地氣的風中搖晃, 光影忽明忽暗地在所有人的眼中晃動。
端坐如彌勒佛的相裡氏家主又看向另一位修者:
“這些沒用的廢話就不必提了,你來說,相裡華蓮此刻在何處?”
那人兩股顫顫,竭力保持冷靜道:
“尚、尚未抓住,但……相垣、相朝兩位大人已至角樓鎮守宅邸, 華蓮小姐絕不可能離開宅邸範圍。”
“闖入宅邸擄走華蓮的人, 看清人數了嗎?境界幾何?”
“應該……兩人, 境界至少在六境以上。”
因為與那兩人交手的都已經死了,所以沒人清楚他們的具體實力。
相裡慎緘默不言。
這不是華蓮第一次試圖逃出他的掌控, 但卻是她第一次成功。
當初,相裡華蓮帶著無量海的配方來到他面前,自稱這是一種完善之後,能夠讓修者短時間內擴張炁海,從而提升戰鬥力的丹藥。
但在研制過程中,相裡慎偶然發現,此藥用在珍貴的修者身上,倒不如用在毫無修為的普通人身上更有成效。
畢竟無量海帶來的副作用會透支修者的生命力,培養一個修者所耗不菲,經不起如此消耗。
而亂世中的窮人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若能將無量海用在他們身上,將這些人所謂一次性的修者使用,相裡氏的實力必定可以大幅提升。
但得知此事後的相裡華蓮卻猶豫了。
無量海的配方被她一人握在手中,相裡慎必須對她有所牽制。
她唯一的親人相裡翎,曾經就是這個最好的牽制。
可惜——
“繼續全力搜捕。”
下屬抬首:“鍾離小姐與九方公子所在的院落,要搜嗎?”
昏黃燈影下的家主臉上浮現一個不辨喜怒的神色。
“這還用問嗎蠢貨!”
旁邊略高他一級的上司冷不丁踹了他一腳。
“交付無量海的日子在即,驚動那二位,是想讓鍾離氏和九方氏懷疑我們相裡氏的能力嗎?”
此人近身侍奉在相裡慎左右,對家主所思所想再清楚不過。
那下屬得上司提醒,冷汗涔涔,連聲稱是。
但他心中所想卻是——
他們這麼久都沒抓到人,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躲到那兩位公子小姐的院落去了。
又不讓搜,又要抓到人,抓不到他們都得死。
天殺的。
真是錢難掙屎難吃!
相裡慎並不知道底下人心中所想,但即便知道,他也不以為意。
這些蠢材那裡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相裡華蓮當然要抓,但那些被她花錢僱來救她的修者成不了什麼氣候,即便她今日跑出了主宅,也逃不出這太平城的重重守備。
但相裡氏卻絕不能在鍾離靈沼和九方少庚這兩人面前露怯。
否則,他們定會借此向相裡氏繼續討要《仙農全書》的其他篇章。
待下屬紛紛離開,身旁幕僚小心翼翼開口,提議道:
“其實……近些日子,底下來報,說是被我們莊上遣散的那些流民,竟然沒有在太平城內徘徊,消失得幹脆利落,又有太平城內陌生面孔往來頻繁,再結合今日宅中變數……家主其實也可以知會鍾離九方二位貴人,以便真有異動,可以共同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