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色城時’,是什麼意思?”
丹髓的語氣,仿佛知道一些墨麟與她有關的過往。
但丹髓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不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
“好大的陣勢。”
“是主宅來的貴人?”
“不,聽說是從仙都玉京而來的,鍾離氏的小姐。”
聞言,琉玉驀然回眸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僕役開道,步撵輕紗。
鍾離靈沼儀態端莊,著一身素白紗衣,腰纏劍鞭,容色皎然如冷月,其無上神姿,令莊子上這些農人無不驚愕失神。
這就是那個視琉玉為眼中釘的女子。
墨麟望著她,微微蹙眉。
琉玉望著步撵上的身影,仿佛有仙都玉京的無數回憶撲面而來。
上一次見到鍾離靈沼,還是前世的事了。
其中與鍾離靈沼相關的,無非是“少年意氣,針鋒相對”這八個字。
平心而論,鍾離靈沼無論是容貌還是天賦,都非泛泛之輩,無怪她事事都想拔得頭籌,因為她真的有那個做第一的實力。
怪就怪她與琉玉生成同一個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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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靈雍仙會,花朝贈詩,樣樣都被琉玉壓一頭,私下被玉京眾人用萬年第二揶揄,靈雍之內的貴女更是以她們兩人分成兩派,彼此各行其道,王不見王。
當初琉玉自願嫁到九幽,最高興的人恐怕就是鍾離靈沼了。
“……鍾離小姐隨便看,田裡這些仙草這幾日都在加緊播種,採摘後兩個時辰內,便可裝車送往主宅,絕不會誤了家主要求的工期……”
鍾離靈沼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這幾日相裡氏的人帶著他們逛了逛這處剛打下來的太平城,如今已逛無可逛。
九方少庚倒是撺掇著她,想順道去九幽瞧瞧陰山琉玉的笑話。
但鍾離靈沼沒他那麼瘋,她可不會為了一點樂子以身犯險,將族中交代的事辦好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索性就來莊子上看看,無量海需要的材料準備得如何。
她身旁的親衛打量著周遭,對她道:
“看起來人倒是不多,不過動作還算麻利。”
雷巖一聽這話,更是難掩喜色,仿佛升官發財近在咫尺,滿面紅光地向鍾離靈沼講述自己的精妙算盤。
聽到這莊上有個一日能翻耕十畝地,還沒開炁海的男子,鍾離靈沼掀了掀眼簾。
“——你說的,是哪一個?”
躲在人群中的琉玉敏銳感覺到步撵上投來一道目光。
琉玉身體微僵。
緊接著,步撵朝著她緩緩靠近。
呼吸凝滯間,最壞的情況卻並沒有發生,鍾離靈沼絲毫沒認出琉玉——又或者說都沒來得及看清琉玉——因為琉玉整個人都被前面的墨麟擋住了。
輕紗後,衣白如雪的女子動了動手指,一道炁流凝成靈光,落在墨麟的眉心。
“還不錯。”
她不欲露出太多神色。
事實上,她探查對方奇經八脈時,發現此人經脈行炁流暢,完全不像一個沒開過炁海的人。
但除非是九境修者,否則哪怕是比她境界更高的八境修者,都不可能完全隱藏體內炁海。
而且九境修者也不可能會出現在一個尋常莊子上,給人幹農活。
所以唯有一個可能——此人是個天才。
鍾離靈沼正眼打量起墨麟。
因為不願意委屈自己的眼睛,所以琉玉給墨麟親手捏了一張算得上清俊英朗的面孔,和他原本的容貌有六分相似。
隻這六分,已足夠讓他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百人亦見,千人亦見。
更何況,別的能夠掩飾,他那雙除了看琉玉之外,看任何人都淡漠無物的眼瞳也很難遮掩。
落在鍾離靈沼眼中,很有幾分高手潛龍於凡間、不卑不亢的氣質。
她眼風掃過雷巖,淡聲道:
“這人我要了。”
雷巖臉色陡然一變。
他隻是給這位大小姐炫耀一下,沒打算把人給出去啊?
這莊子裡如今七成都是妖鬼,此刻聞言,也都齊齊將視線落在墨麟和琉玉身上。
哇哦。
強搶民男!
還是當著他們尊後的面強搶的!
鍾離家的人審視著這些農人的表情,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有些怪異,可又有些說不上來。
琉玉遠遠望著衣白如雪的女子,掀起波瀾的表情歸於一絲冷笑。
差點忘了。
她與鍾離靈沼之間除了“少年意氣,針鋒相對”可以形容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詞就是——
她倆看男人的眼光。
極、其、相、似。
-
因鍾離家的四小姐駕臨,莊上騰出了平日用來接待家主的中堂,大擺宴席款待。
鍾離靈沼習慣了這些應酬,倒也沒有推辭,隻吩咐女使安排個房間,將白日的那個男子清洗一番再送到她面前回話。
這個地方的人都太髒了。
領命下去的女使將墨麟領到房間門口,交給他三枚蓄水珠。
“記得洗幹淨些,我們靈沼小姐見不得髒。”
墨麟眉頭微動,哪怕知道要演戲,也總有忍不住露出不耐煩神色的時刻。
比如此刻。
誰管你見不見得髒。
他還覺得她家小姐一身濃香衝鼻子臭得很呢。
“還有什麼要說的?”
被墨麟冷冽一眼掃過的女使,緩緩合上嘴。
什麼七境八境的高手,她們也是見慣了的,卻不知為何,對上這個人的眼神時,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懼意從腳底升起。
就像是被什麼冷冰冰的東西盯上似的。
兩個女使交代了“未得召見不允許亂走”之後,忙不迭地掉頭就跑。
墨麟眸色冷淡地收回視線,轉頭關上門的一瞬,整個房間的氣息被他不動聲色地籠罩,包裹。
【勢】外放以震懾敵人。
內斂時亦可藏身於無形。
梁上這才傳來一道如玉珠落地的嗓音:
“三枚蓄水珠呢,真是從頭到腳洗三遍都夠了,這是要收你做下屬,還是要做夫侍?”
墨麟並未抬頭,一邊往木桶裡放水,一邊解衣服。
他語調慢悠悠的,低沉中噙著絲絲笑:
“我倒是兩個都不想做,就等著青天大小姐替我主持正義,就是不知道,這位青天大小姐願不願意為我犧牲一下她的計劃。”
房梁上的聲音沉默了。
“看來是不願意。”
琉玉也覺得憋悶。
計劃進行得好好的,偏偏鍾離靈沼和九方少庚這兩個不速之客打亂了她的計劃。
在其他條件準備妥當之前,琉玉不太想與這兩人正面對上,這會讓事情棘手很多。
內室水聲回響。
墨麟洗淨了一日的汗水與塵土,又重新換了一次水。
眼尾朝身後房梁掠過一眼。
“怎麼不說話?”
“在想怎麼哄你替我犧牲呢。”
房梁上的琉玉託著腮,懶洋洋答。
早知道就給他捏一張醜八怪的臉,鍾離靈沼跟她一樣是個見不慣醜東西的人,這樣她第一眼見到墨麟,隻會立馬挪開視線,不會多看一眼。
墨麟唇角翹了翹。
“你要哄我?”
他念這四個字的時候,語調中有種奇異的柔和。
“那你過來。”
琉玉翻身而下,剛剛落地,就被他拽住腕骨。
隔著熱氣騰騰的水霧,那雙潮湿碧綠的眼眸盛著昏黃燭光。
他的手指落在琉玉衣帶上的時候,琉玉不自覺地微微睜大了眼,剛想阻攔,卻被他口舌堵住,半晌才含混聽見他說:
“鍾離家的人守備並不森嚴,我能聽見他們說話,你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
或許因為此處不過是一處凡人聚集的莊子,鍾離靈沼並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隻派了人在門外守著。
以九境巔峰的能力,這麼近的距離,墨麟完全能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偷聽到他們的對話。
不過她們談話的內容也並不是什麼秘密。
若不是從她們口中聽到了琉玉的名字,他也沒那個闲心去聽。
“她們方才正說到,九方少庚討厭你的原因。”
衣衫散落在地,鞋襪也被不知何時繞到她背後的蛇尾冷不丁地卷掉。
墨麟將她一點點拉入水中,眸色湿冷深邃,像是從水下探出的妖異水鬼,一點點將她吞沒,浸透。
“說九方少庚八九歲時惡劣得人憎狗嫌,連他哥哥九方彰華也要被他欺負,兩兄弟鬧得最兇的時候,是你把九方少庚摁在地上打掉了好幾顆牙,要不是九方彰華出手阻攔,他真會被你打成傻子。”
琉玉在他吐息間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淡香。
是那些匣中藥丸的味道。
她一時愕然,根本想不到他會在這種情況,在這種地方。
琉玉意識到不妙,想要起身,卻又被他細密地吻了上來。
溫水裡的手指仍然粗粝,掌心也是。
“哦對,說你是騎在他身上揍他的。”
墨麟斂目注視著她的表情,忽而水聲蕩響,是他往上動了一下。
“是這樣騎的嗎?”
琉玉差點沒咬住齒間溢出的聲響。
“……現在她們又說到赤水氏二公子了。”
“就是那個前些時日,欲在歌樓聘一個與你有三分相似的歌女為妾的那個,說他因為力氣小,在靈雍學宮常被同砚譏諷嘲笑,是你在獵場上一劍射落了那個嘲笑他的少年的玉冠,他便從此對你傾心難忘。”
水聲像窗外風聲一樣急,琉玉耳畔的落字卻極清晰。
“——琉玉,你怎麼對所有人都這麼好?”
霧氣染湿琉玉的長睫
良久,伏在他肩上的少女忽而直起身。
“什麼赤水二公子……我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