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懂什麼?”
……算了,他們極夜宮的妖鬼確實該多讀點書。
琉玉倒是聽懂了。
正因為聽得懂她才覺得心驚。
琉玉打量著月娘,道:“給我瞧瞧。”
月娘嗅到琉玉感興趣的意思,頓時铆足了勁要展示一番,連忙闔目釋炁。
再睜開眼時,她的右眼浮現出花紋繁復的金色紋理,正是嵌在琉璃鏡片中的離光陣。
“就是這個。”
月娘解釋道:
“我改良了一下,這樣不需要取琉璃鏡片,也能隨時通過調動炁陣,分辨易容幻術了。”
墨麟的眸色也有了幾分變化。
別看隻是省去一個掏琉璃鏡片的動作,隻這一點,就能在實際使用時大大提升效率。
如果當初琉玉與方伏藏初戰時,方伏藏是直接調動炁陣,就不存在被琉玉擊碎琉璃鏡片而無法分辨的情況。
還好這小姑娘被他們收歸己用——
餘光瞥見琉玉的神色,墨麟視線定住。
“原來如此,原來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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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玉咬字緩慢,夾雜著晦澀復雜的情緒。
難怪前世到了她身死的那一年,仙都玉京的戒備越來越嚴,她的行蹤也越來越藏不住。
琉玉幾經周折才打聽到,原來仙都十二將盡歸燕無恕麾下後,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哪怕不借助琉璃鏡片,任何易容幻術也瞞不過他們的眼。
琉玉一直以為是燕無恕想出來的辦法。
沒想到——
月娘原本以為會得到琉玉的誇獎,卻不知為何眼前少女的神色與她的預料有些不同。
不明所以的月娘隻能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
“尊、尊後也不必擔心,這個離光陣是用來分辨敵人的易容術的,我改良了玉容蟬紙,今後我們自家人易容,可以用這個,不管是琉璃鏡片還是離光陣,都沒法看破的。”
她迅速從懷裡取出易容蟬紙,雙手奉上,仔細觀察眼前尊後的表情。
琉玉幽深的視線落在那靈光流轉的蟬紙上,面色瞧不出喜怒。
“真厲害,”她捏了捏月娘的臉,眼尾彎彎道,“怎麼獎勵你才好呢?”
月娘直覺覺得危機仿佛解除了,卻又不知道為什麼,含含糊糊答:
“不、不用獎勵,尊後待我這樣好,都是我分內之事事事——”
她的臉!臉要被捏腫了!!
琉玉恨不得能從她臉蛋上擰一塊肉下來,讓她知道在臉上動刀子是什麼滋味。
她前世根本沒關注過燕無恕這個人,對他究竟是如何爬得那麼快並不清楚。
但從這一世的蛛絲馬跡看來,他能有當三姓家奴的本事,恐怕不止是靠他自己的能力,更是與他這個天賦異稟的妹妹脫不了幹系。
還好。
當初燕月娘追來九幽的時候,琉玉沒有因為燕無恕的遷怒而放走她。
一個能輕易破解易容幻術的人,就算自己不用,都絕不能留給自己的敵人。
“研制這東西必定所耗不菲,錢從何處來的?”
月娘老實答:“尊後之前給我的零用,還有從師父身上騙來的。”
垂眸見月娘被捏得淚汪汪的模樣,琉玉輕哼一聲,松了手。
“以後這方面的錢不用你出,跟你師父說一聲,單獨從我這邊劃——這個給你。”
將一塊沉甸甸的東西丟進了月娘的懷中,臉上還有紅印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舉起來一瞧。
“哇——神玉!是神玉!”
記吃不記打的小姑娘將手中神玉舉得高高的,兩眼冒光。
神玉價值萬金,有價無市,其中蘊藏的玉炁,不管是用來修行,還是嵌入法器,都是稀世罕見的好材料。
幾個月前,她還是隻能給家裡打雜的小僕人,幾個月後,她竟能得到一塊屬於她自己的神玉!
“尊後尊後,您隻捏一邊臉嗎?這邊也捏捏吧,不然這玉我都收得不安心……”
巴巴跟在琉玉身後的小姑娘隻恨自己沒有小尾巴,不能以此表達自己此刻的激動之情。
見月娘又貼了上去,忍無可忍的墨麟一把揪住她丟開,冷聲道:
“喚你師父來,別在這裡礙事。”
方伏藏早就在堂內等候,見他們在外面遲遲未入,便出門相迎。
目光在月娘與解開易容幻術的其他人之間轉了個來回,方伏藏並未發問,隻側身迎他們入內,順便將月娘拽到身後。
待人都進去了,才囑咐她:
“什麼時辰了還不去睡覺——你懷裡那是什麼?”
“尊後給的神玉!”月娘笑眯眯道,“隻有我有,師父沒有呢。”
“呵呵,再不睡給你沒收了。”
月娘聞言臉色驟變,轉頭就馬不停蹄地往自己房間跑。
方伏藏頭疼地嘆了口氣。
此刻的琉玉和墨麟已經登上了塢堡最高的主樓。
從三層高的主樓朝四周望去,浸沒在濃稠夜霧中的塢堡不斷有悉悉索索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
是值夜崗的妖鬼正在動土。
人族的視線在黑暗中並不明晰,但琉玉也仍能在夜霧中分辨出一些非人的觸肢,正在無聲地掘地,夯土,砌牆,抹灰,一座屋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
懸在檐角的燈籠在風中輕搖,夜霧中一線燭光將熄未熄。
“難怪我們在面攤吃面的時候,攤主勸我們莫要上山。”
琉玉無奈扶額,道:
“這看上去的確很像山中鬧鬼。”
“先不提鬧不鬧鬼,”墨麟偏頭看她,“這塢堡建好後起碼能容納十萬人,整個龍雀城才隻有三萬人,你耗費巨資,幾乎花光了你的嫁妝,建這麼大的塢堡,是打算裝什麼?”
晚風拂亂她幾縷發絲,琉玉手肘落在圍牆上,尖尖的下颌抵著掌心。
“當然是裝我的野心咯。”
她的語調輕盈如玩笑,但望向無盡長夜的眸色卻深邃如墨海。
墨麟凝視著她的側影。
這樣的表情他再熟悉不過。
那是混雜著野心與仇恨,甚至還有幾分不安定感,又將它們很好地藏匿於平靜表象下的模樣。
“那恐怕又太小了些。”
琉玉回眸瞧了他一眼。
她什麼也沒說,但他好像什麼都明白。
明明對於這一世的墨麟來說,他們朝夕相處也不過兩個多月,卻似乎比前世的百年婚姻更心意相通。
長睫低垂,琉玉隻是看了眼他的手,那隻手便已貼住她微微合攏的掌心,強勢地撬開她五指,親密無間地與她貼合,緊扣。
琉玉仍站在那裡未動,雙目凝視著她的墨麟親吻著她的手背,道:
“得再打下更多的城池,妥帖安放好大小姐的野心,才行。”
琉玉笑了。
-
翌日清晨。
太平城在熹微晨光中蘇醒。
相裡氏宅邸內的主人還未醒來,滿府上下的女使僕役早已忙碌了一個時辰,身為大管家的司徒楠在府中幾乎算半個主人,此刻遲遲到來,在廊下中央的那把椅子上落座。
侍奉他的管事遞上茶水與賬冊,留著兩撇胡須的司徒楠一目十行。
隨即眉頭又緊蹙起來。
“上個月不是跟你們說要節省銀錢嗎?怎麼還是花出去這麼多?”
那管事忙道:
“您不是不知道,太平城都被那些賤奴搬空了,上頭又要開墾荒田種靈植,每天流民佃戶跟水似的往咱們家湧,是人就得吃飯——”
“原來流民是人。”
司徒楠說話時,兩撇胡須在鼻息下顫動,肚子上那層層疊疊的贅肉也跟著抖動。
他陰陽怪氣地笑著,對那僕役道:
“這麼金貴,不如把你的飯食分給他們,讓他們吃個飽如何?”
灰衣管事訕笑著:“您說笑,說笑……”
司徒楠陡然變臉,一腳踹在他腿彎上,膝蓋骨重重砸出一聲清脆聲響。
“我告訴你,少主破境在即,家主也再三強調靈植種植不得誤了農時,錢就這麼多,人手卻還不夠,若十日後家主問起靈田進展,有半分差池,就拿你去沤肥,聽明白了嗎!”
管事痛得冷汗涔涔,口中卻呼:
“明白,明白,已經在尋了,今日又有一批流民進了莊園,月錢減半,吃食減半,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那些月錢要得太貴的,也盡快尋到替補,將他們撤下來,換更便宜的人手頂上。”
司徒楠這才面色稍緩,卷起賬簿拍了拍他的臉:
“還算機靈,記住,裁撤歸裁撤,進度不可緩。”
管事連聲應下,司徒楠揮揮手,堆滿笑意的管事一瘸一拐地退下。
退至這位五境修者聽不見的地方後,這名灰衣管事才變了表情。
他恨恨啐了一聲: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還當是從前能使喚妖鬼的時候?去他大爺的,現在這個世道,各家都铆足了勁把流民往自家摟,我上哪兒給他弄光幹活不吃飯的玩意兒使喚?”
別的人家也就算了。
相裡氏手握《仙農全書》,獨門粟稻遠比市面上那些尋常粟稻產量高,可以說這天下除了陰山氏,最不缺糧食的就是他們相裡氏。
結果他們相裡氏的地盤上倒是時常餓死人。
一旁候著的隨從遞上帕子:
“今早莊子裡招人的管事說,這一批流民裡倒是有幾個堪用的,尤其是有個青年,力大無窮,一個人能幹十個人的活——”
一聽這話,灰衣管事眼前一亮。
“好好好,這人可得留下來,開了炁海沒?”
“好像……沒有吧。”
“要真能一個人幹十個人的活,我出幾顆丹藥……不行,還是從他月錢裡預支一部分,再從咱們家低價拿點丹藥給他,要是真有點天資,他一個人就能當五十個人使。”
灰衣管事笑得美滋滋,連膝上的痛都忘了。
少五十個人的月錢,最多給他月錢翻個倍就行,這筆賬誰不會算?
“不過我聽說那人有個條件——”隨從一邊扶著灰衣管事上車一邊道,“他還有個小媳婦,說他小媳婦幹不了活,要是我們能讓他那小媳婦也隨他一道留在莊子裡,他就幹,還不用漲月錢。”
就沒聽過這麼傻的要求,難不成真是人傻蠻力大?
灰衣管事臉都快笑爛了,坐在朝莊子而去的車架上悠悠道:
“別說他帶個小媳婦,我再送他一個都行……又不值幾個錢。”
此時此刻,正在相裡氏莊園上的琉玉不知這番對話,隻坐在田坎樹蔭下,悠闲地看著正赤膊揮鋤的高大身影。
烈日當頭,汗珠順著他充血的肌肉一滴滴的往下滑。
鍾離家制造的機巧從他身旁緩慢經過,卻不及他速度快,力道足。
莊子上不少人紛紛朝著這個青年側目。
在田坎旁短暫休息的眾人無聲看著這一幕,又有許多道視線欲言又止地落在看上去身嬌體弱的琉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