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以外,整個九方家無人需要這樣的提醒。
南宮鏡轉過頭,略含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不知九方彰華心中糾結,但也大致能猜到幾分,微抬下颌道:
“這個問題,當初我已經同你說過了。”
九方彰華身軀一僵。
“琉玉當然不是必須要去九幽,她一意孤行,隻是想扛起陰山氏的擔子,但以陰山氏的家底,我和她父親完全還可以再扛幾年,直到她有能力接過這個擔子的時候,所以我讓你去爭取,隻要你爭取,我可以親自登門去九方家提親——”
“彰華,是你放棄了。”
最後一句仿佛詛咒,不斷在九方彰華的腦海中盤旋。
直至從中州王畿回到仙都玉京,九方家的僕役迎他入府時,仍能瞧見自家長公子那比月光還要蒼白的面色。
“父親。”
九方潛的寢室內,九方彰華俯首叩拜在地。
這間內室小得很難想象是九方家家主的寢室,四面無窗,連月色也照不進來,合上玄鐵大門便是一間徹底的密室。
隻有一盞豆大燭火照亮桌案,以及上方的十二律管。
“今日朝會如何?”
“申屠氏與相裡氏的門生俱向少帝進言九幽一事,提出要提高賦稅,屯兵屯糧,為不日之戰做足準備,陰山氏一派與宗室都極力反對。”
“咱們那位少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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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自然是向著陰山氏一派。”
火光躍動,男人手中的蒹葭焚燒成灰。
葭灰置於律管中,地氣上湧,葭灰在黑暗中飛舞。
室內泛著植物燒灼的氣息,黑暗中,一雙眼盯著那些輕盈的飛灰,對身後之人道:
“這便是你們相裡家的候氣之法?此為何意?”
那人道:“今年地氣頗豐,可提前十日播種,方不誤農時。”
“《仙農全書》果真玄妙,坐於密室,便可知天下農時,妙哉。”
那人看向仍俯跪在地未動的九方彰華:
“長公子苑內所植金縷玉,本月施仙液時應減半分量,以免下月花開與地氣衝撞,反而損了顏色。”
九方彰華溫然一笑:“多謝提醒。”
沉默片刻,九方彰華復而開口:
“父親,九幽之事——”
“去讓人喚你四弟進來,你可以退下了。”
那道視線在這對父子間打轉,最後對著九方彰華道:
“恭送長公子。”
玄鐵大門打開,趕客之意不加掩飾,久久微動的九方彰華不得不起身。
今夜上弦月,照在夜色靜謐的苑圃中。
九方彰華腳步微頓。
“這是在做什麼?”
苑圃內照料花草的園僕見長公子到來,恭敬道:
“長公子吩咐的,每月一次的施仙液啊,長公子放心,馬上就要澆完了……”
月下眉目溫潤的青年緩緩掃過滿苑金縷玉,烏潤眸子落在園僕身上。
“施仙液,不該是每月十五嗎?”
園僕未料到今夜會正好撞上長公子前來,聽他如清越如古琴錚錚的嗓音如此質問,面露尷尬:
“這……長公子恕罪,實在是情況特殊,家中老母生病,明日我告了假,要帶著老母去診病,實在趕不上十五那日回來,就想……就想提前兩日把這仙液澆了,長公子放心,我沒有一日馬虎,一切都是按照往日規制做的,長公子可親自檢查……”
那園僕俯跪在地,連連叩拜。
立在他面前的身影卻未有任何反應。
良久,隻聽他一聲輕嘆。
“母子連心,豈有不掛念之理。”
園僕剛要松一口氣,就聽頭頂飄來一道冷若霜雪的嗓音:
“待你用骨血養成的金縷玉長成時,我會派人折幾支送去你家中,以全你母子思念之情的。”
-
夜深。
極夜宮。
明日就要出發前往妖鬼長城以外,琉玉打算在出發前先將這幾個月的開支大致算清,正趴在床榻上理賬時,忽見沐浴後的墨麟換上一身寬袖大衫回到了內室。
抬眸見墨麟的身影,唇角便又不自覺的翹了起來。
她已經這麼笑一天了。
墨麟隨手抓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盞茶水後仰頭飲盡,指尖輕叩杯盞,他眉目冷淡道:
“很好笑嗎?”
琉玉枕在手臂上,身後的小腿晃了晃,唇角仍然忍不住上揚:
“你怎知我在笑什麼?”
她的笑容裡噙著幾分顯而易見的戲謔,頗有些壞心眼,卻因容色過盛,即便是這樣帶著幾分惡劣的笑,也像是泡在蜜糖裡的苦膽似的,讓人既恨又愛。
“從前見仙都玉京四處開遍金縷玉,隻是覺得好看才隨便種種,你別想太多。”
“隨便種種呀,我還以為有的人是借花睹人……”
拖長尾音的語調從紅紗帳內飄出,還沒等琉玉說完,就見紅紗帳被一隻手猛地一掀,獨屬於男子的侵略氣息從背後襲來。
“借花睹人又如何?”
昏紅色的光線中,他吐息溫熱,吻著琉玉的耳垂。
似乎覺得吻還不夠,琉玉感覺到他尖銳的蛇齒在啃噬,有輕微的疼痛感。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東施效顰是不是?”
壓著她的身軀熾熱而充滿爆發力,但開口時,語調卻輕得仿佛一聲嘆息。
琉玉心中那點戲謔也像是被這一聲嘆息吹散。
“不該猜的不要瞎猜。”
她翻過身,緊攥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近幾分。
杏子眸映著搖曳燭火,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我有說過我喜歡金縷玉嗎?我有說過九幽開不了花我不高興嗎?倒是你,為了種這個破花花了那麼多錢,這個我更不高興一點。”
墨麟的錢就是她的錢。
她錢再多,也得花在刀刃,怎麼能用在幾朵隻能看不能吃的破花上?
墨麟為她目光所攝,身軀微僵。
良久才道:
“……錢不夠用嗎?缺多少?我想辦法。”
琉玉真是沒料到他這個回答。
“你真是……”
說他不務實,他連自己穿的衣袍都不上心,總是那幾件一模一樣的綠衣穿來穿去。
說他務實,他明知道九幽種不出花,卻偏偏固執地要去試這個不可能,撞了南牆也不肯罷休。
她剛露出一個笑意,腦海中卻又浮現出一個念頭。
他執意要種金縷玉,與前世他到最後都執意對她好,有什麼區別呢?
到最後,金縷玉不肯開在九幽,她也沒有留下來。
琉玉面上笑意逐漸褪去,她的手指貼在他面頰上,眸色微漾:
“比起去養這種虛無縹緲的花,我更喜歡切實能感受到的東西。”
“更何況,仙都玉京最漂亮的花,不是已經長在九幽了嗎?”
第46章
這話換做其他人說, 恐有自視甚高之嫌。
但從陰山琉玉的口中說出,卻很難叫人生出嘲諷之意。
仙都美人千千萬,數得上名號的兩隻手都攏不住, 更何況漂亮到一定程度,其實很難分出高下,更沒有什麼公認的仙京第一美人。
琉玉雖被提及得多, 但她心底清楚,若她不姓陰山,沒有靈雍魁首的頭銜,也不會有如此聲勢。
也就檀寧那個呆瓜, 為了多得旁人幾句稱贊, 每日描眉傅粉都要花半個時辰。
不過——
至少在墨麟這裡,琉玉沒有絲毫懷疑, 光看他此刻神色,她就知道自己絕對是他心目中最好看的那個。
她想得沒錯。
帳內紅影曳動, 暗香繚繞, 沐浴後的酡紅殘留在雪膚上,詞賦中所寫的“國色朝酣酒, 天香夜染衣”也不過如此。
可惜墨麟不通文墨,並不能想到如此確切的詞匯形容。
對上琉玉那雙驕矜自信的眼時,他呼吸驟急,像浸沒在暖流中,有種快要溺死的錯覺。
“……為什麼?”
琉玉眨眨眼, 似乎不理解他的這個問題。
墨麟卻極認真, 粗粝掌心貼著她的腰, 雙目:
“我知你為什麼會主動嫁來九幽,也知道你在大晁有想對付的人, 所以想要聯合九幽妖鬼共同對付他們,若為這個,你替我除掉了玉面蜘蛛,整合了九幽民心,所做之事已經足夠達成我們之間的合作——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她分明已感受到他的意亂神迷,卻也清晰看到他緊繃的下颌線與咬肌。
握住她腰肢的那隻手宛如猛獸捕獵前的蓄力,充滿了一觸即發的警惕戒備。
琉玉忽然想起年幼時的一件事。
她十歲那年,三叔曾撿了一隻狸貓回家。
狸貓通體漆黑,混無雜色,生得矯健漂亮,卻因為抓了伸手摸它的一位世族少年,而被他用炁凝住,摔斷了骨頭。
陰山岐見之生憐,出手阻止,又將狸貓撿回家中精心照料數月。
然而痊愈後的狸貓並未對陰山岐生出感激之心,無論是誰向它善意伸手,它都會暴起抓人,若是故作兇惡,它反倒因為習以為常而乖順幾分。
琉玉不信邪,一試果然差點挨抓,氣惱地罵了幾句不識好歹。
都快被抓毀容了的陰山岐卻笑道——
人尚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小小無知狸奴?這種受過苦的小東西,向來是記打不記吃的。
眼前這個身型高大得幾乎能將她完全籠罩的男人,仿佛跟那隻可憐又可氣的狸貓也沒什麼區別。
“不愛聽?”
琉玉抬了抬下颌,若無其事挪開視線。
“那下次就不說咯。”
微敞的寢衣透出他緊實胸膛,劇烈起伏間,她聽到了他略惱的呼吸聲。
“……沒有。”
琉玉唇角微彎,又故作沒聽清地反問:
“沒有什麼?”
對方又沉默了很久。
久到琉玉幾乎要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
“沒有不愛聽。”
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琉玉回過頭來,對上他帶著恥感的眸色時,忽而抬頭吻了他。
柔軟湿潤的唇瓣貼上來時,墨麟的腦海空白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