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緩聲問:
“彰華,如果我說我喜歡墨麟,我想和他永遠在一起——你要告訴你的父親,讓他提早為陰山氏與九幽的聯手而做準備嗎?”
一旁的九方星瀾連牙齒都在不住打顫。
……陰山琉玉瘋了嗎!
她是何等身份!
即便此時下嫁給妖鬼墨麟,那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對於他們這些世族子弟而言,今日夫妻明日死敵,本就是尋常事,唯家族利益才是至高無上。
隻要來日九幽覆滅,琉玉立下大功回到仙都玉京,以她遲早繼任陰山氏家主的地位,照樣會有世族摁著自家子侄的腦袋入贅給她。
什麼喜歡不喜歡,什麼永遠在一起,這是陰山琉玉能說出來的話?
但倘若她真昏了頭——
九方星瀾看向他的堂兄,背後冷汗湿透。
他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堂兄要是現在說一句會,不就等於徹底撕破臉了?陰山琉玉豈能容他回到大晁?
“我不會的!琉玉姐姐能覓得如意郎君,我也替你高興,就算長輩們有什麼矛盾,那也跟我們這些小輩無關,以我們的交情,我絕不會在家主面前胡說八道!琉玉姐姐你信我!”
九方星瀾向琉玉擠出一個無辜的笑容,幾乎用盡了他的畢生演技。
琉玉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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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九方彰華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你喜歡他?你,喜歡他?”
他重復了兩遍,輕柔的語調裡夾雜著幾分古怪的譏意。
那雙玉色烏潤的眼蒙著一層陰翳,他望向琉玉,仿佛在問——
那他呢?
曾經在旁人眼中天生一對的他們。
那些從小到大共同擁有的回憶,在她眼裡,又算什麼?
隻是為了報復檀寧,讓她闲來無事看檀寧笑話的工具,是嗎?
一聲烏鴉悽鳴劃過長夜。
琉玉抬頭看了眼天色。
時候不早了,還差最後一座城池,這場漫長而跌宕的鬼戲仙遊祭便可迎來終局。
看來今夜沒時間逼得九方彰華與他們家徹底撕破臉了。
炁浪震響山鬼龍鈴。
琉玉望著青野城的方向。
“朝鳶,突圍。”
朝鳶的身影兔起鹘落,反身一刀,掀飛那些朝他們而來的玉山妖鬼,劈出一條大道。
神轎離地,赤色招魂幡在夜霧中飄搖。
陣陣嗩吶聲壓過周遭的殺伐之聲。
浸在夜色中的少女輕聲哼著儺戲的曲調,視線悠遠,落在未知的前路。
“天玄地黃,日昃月食,罰過酬功,恩澤無窮——”
青野城的城門近在咫尺。
九方星瀾一見城門大開,忙不迭地就往裡面衝。
他絕對不能再跟陰山琉玉待在一起,他得離開九幽!他要回仙都玉京!到安全的地方!
“滾開!滾開!”
九方星瀾與他的隨從在青野城內四處衝撞,穿過青野城便是玉山,再繞開玉山,就能抵達最近的長城結界——
街道盡頭,鬼燈高懸。
一路疾馳的九方星瀾剛出城門,見到的便是空蕩蕩的十二座擂臺,以及那道立在月光下縹緲如鬼魅的身影。
熊熊燃燒的鬼火將整個演武臺化作一片廢墟。
屍骸遍地,有的死於刀劍,有的則是被無量鬼火燒得面目全非。
九方星瀾的血液頓時凝固。
不會錯的,眼前這個豔冶得鬼氣森然的青年,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妖鬼墨麟。
玄色寬袖在夜風中微微飄動,上面繡著的黑曜石泛著冰冷如鱗片的光澤。
雙手抱臂的墨麟摩挲了一下掌中玉簡。
還未等九方星瀾再度發揮自己的牆頭草本事,跪地求饒之時,便聽對方開口:
“你走吧。”
“……什、什麼?”
九方星瀾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給你的族人帶話,”墨麟冷厲眼眸如鋼刀,刮過少年毫無血色的臉,“我知道你們的算盤,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對付陰山氏的計劃,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個條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內務,明白了嗎?”
袖中,通訊陣另一端的九方彰華默然聽著這番話,他抬起頭,目光望向北荒九幽所在的方向。
果然如他所料,妖鬼墨麟對她全無真心,隻是利用。
為了這樣一個妖鬼——
她竟會喜歡這樣冷血無情的妖鬼——
就連九方星瀾也是愣愣望著墨麟,有些始料不及。
就在不久前,他還聽到了陰山琉玉對這位妖鬼之主深情款款的剖白。
此刻,這個妖鬼墨麟不僅打算放他一條活路,還說可以配合九方家對付陰山家?
陰山琉玉那樣的容色,那樣的性情才華——他竟真的毫無動心?
不過也對。
陰山氏可是無色城的城主,一個妖鬼,憎恨陰山氏之女再正常不過了。
九方星瀾無暇多思,隻得連連應下。
待墨麟挪開視線後,他立刻奪路而逃!
管他們說得是真是假,他都先得活下來!
“——要逃走了嗎?這可不行,九方公子,我們可是同盟啊。”
伴隨著詭異的低笑聲,九方星瀾隻覺右臂陡然生出一陣劇痛,他身後護衛驚駭高呼:
“公子!您的手!!”
九方星瀾回頭一看。
右臂。
他的右臂,被細如銀線的蛛絲斬斷了。
渾身浴血的玉面蜘蛛被反應過來的九方家護衛一劍擊飛,但也為時已晚,那截手臂隻連著幾根血管吊在他的身上,隨他跑動牽扯著他全身的感官。
這個自出生以來連塊皮都沒破過的小公子,如何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斷臂之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方星瀾的喉間發出了悽厲慘叫。
重重墜地的玉面蜘蛛嘔出大口鮮血,仍咯咯大笑:
“去死去死去死!什麼仙家世族統統去死!!天外邪魔才是這世間的主宰!這天下本該都屬於我父親!我才是這天地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人!你們這些仙家世族算什麼東西!什麼東——”
話音未落。
一記重拳打得玉面蜘蛛咬斷了半截舌頭。
一隻束著箭袖的手將他拎了起來。
“狗屁貴人!”
朝暝緊攥著拳頭,渾身骨骼都在喀喀作響。
那雙積蓄著無盡仇恨的眼凝視著眼前的妖鬼,瞳仁微張,面上卻冰冷得沒有任何表情。
“狗屁血脈!”
從未說過半句粗話的朝暝咬字凜冽。
“今日我便拿你的骨血扮成豬食,拿去喂狗,燒成灰燼拿去填地基,什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要你被萬萬人踩在腳下,讓你跪在你瞧不起的阿絳面前,拿你的這條賤命祭她的頭七。”
被他一掌摁在泥土中的玉面蜘蛛發出無能的怒嚎。
兵敗如山倒。
今夜之後,九幽的降魔派將不復存在。
黑衣蓑帽的鬼侍瞧了一眼身旁立於寒風中的身影。
天色將明。
妖鬼之主的側影籠罩在昏暗天光下,瞧不出任何情緒。
鬼侍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
難道說,之前在極夜宮,尊主對尊後的那些百依百順無有不從,都是裝出來的?
為的就是利用尊後,聯合陰山氏的力量,排除異己,掌控整個九幽嗎?
嘶——
他們尊主,竟然如此善於這些陰謀詭計嗎?
神轎緩緩行至城外。
端坐於輕紗後的琉玉放眼掃過這一片狼藉的戰場,既看不出墨麟有沒有按照她說的那樣放走九方星瀾,又沒瞧見十二儺神的蹤跡。
她抬手輕輕挑開薄紗。
“山魈鬼女他們情況如……”
剩下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不知何處吹來的一陣疾風,將前頭那幅巨大的赤色招魂幡吹落在神轎上。
琉玉視線一暗。
卻在下一刻,感覺到有一縷熟悉的朝霧草氣息擠入這狹小神轎內。
獨屬於男子的那種侵略性在狹小空間中顯得愈發強烈,琉玉下意識伸手要擋,但卻反被他輕巧捉住。
吻過她細嫩指尖後,他交握住她的五指,另一隻手扣住她後腦,就這樣什麼也沒說地落下兇狠又急切的吻。
琉玉幾乎沒來得及發出疑問,就被他吞掉所有音節。
他身上的血腥氣濃得要命。
但很奇怪,琉玉不僅沒有覺得嫌棄,第一反應是在想——
這血到底是他的,還是旁人的?
琉玉在這個過於纏綿的吻中抓住空隙,稍稍喘息,抬眸問:
“你沒事吧?受傷了嗎?”
神轎外,晨曦噴薄而出,一線晨輝透過招魂幡,映在她被親得嬌豔欲滴的面龐上。
墨麟平靜地凝視著她。
不得不用盡所有克制力,忍住想要將握在手中的這截柔軟手指一根根吞進肚子裡的怪異衝動。
“沒有。”
他指腹摩挲著她的唇瓣,眼神黏膩。
“你讓我說的那番話,我恐怕隻能說這一次。”
琉玉有些困惑,但也沒有深思。
她輕笑:
“沒關系,他們不會看你怎麼說的,隻會看你怎麼做的,隻要你真的幫他們出手對付我們家,他們會信你的。”
這樣,便可在九方家的眼皮底下,合情合理地將陰山氏的家底,轉移到別的地方。
墨麟捏了捏琉玉的手指,長睫斂下他眸中濃烈的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