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早與玉山妖鬼交起手來的攬諸,三兩招之間就感受到了對方深不見底的炁海,額角不禁浸出汗來。
自無色城之戰後,這還是他頭一次如此肅然備戰。
“採九劍之精,重劍卻邪——九之式·焚天。”
白萍汀望著那團蠢蠢欲動的肉團,隨著她的捻指掐訣,肉團上不斷有細小傷口炸開:
“五運六氣,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幾乎隻在一瞬間。
和其他尚在苦戰中的十二儺神截然不同,在列位前四的這四名妖鬼面前,哪怕是嗑足了無量海的七境妖鬼,竟然也被他們所瞬殺。
飛濺而出的鮮血化作一片血霧,在夜風中彌漫開來。
目睹此景的眾妖鬼,忽而回想起火燒無色城那日的景象。
這十二名妖鬼,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尊主親衛。
這十二人,皆是當初殺出無色城時,在屍山血海中替妖鬼們殺出一條血路的強者。
“下一位挑戰者登臺——”演武臺旁的妖童齊聲高呼。
下一輪開始,便是一輪又一輪的八境妖鬼。
即便十二儺神再厲害,即便他們的八境妖鬼還遠不夠真正的八境實力。
但他不相信!在這四輪攻勢下他們還能毫發無損!
隻要最後一輪能夠將十二儺神斬於臺上,就是玉山勝!墨麟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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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蜘蛛目眦欲裂。
在今夜的血海廝殺下,頭頂月色也仿佛化作了一輪紅月,照耀著九幽大地。
一道月白身影穿梭於密林中。
此時的九方星瀾再沒有乘他的肩輿,也不再嫌棄什麼妖鬼氣息。
他掌中託著縮小的通訊陣,正提劍在密林中搜尋著玉山妖鬼的蹤跡。
“……真的隻需要找到為首的那名玉山妖鬼就行了嗎?而且,他們可是在前面兩處林中都埋伏了人馬,為何要到最遠的一處林中阻止他們?玉山糾集的妖鬼數量龐大,就算陰山琉玉和她的護衛再強,也有可能折在前頭……”
金光流轉的通訊陣內,傳來九方彰華壓抑著慍怒的嗓音:
“星瀾,冷靜一點,聽我說。”
在接到九方星瀾的傳訊,得知玉山妖鬼失控,一定要除掉琉玉的時候,九方彰華是真的想將這個隻有小聰明而無大智的堂弟抓來面前抽一頓。
同時也讓他心生寒意。
家中一直在暗中插手九幽局勢,他是清楚的。
但具體計劃,不被父親重用、徒有長公子之名的九方彰華卻並不清楚。
直到星瀾向他求助,他才發現家中寧可派星瀾這個旁系子弟深度參與九幽的計劃,也不肯讓他知道得太多。
九方彰華暗暗在心底哂笑。
但比起這一點,更重要的還是琉玉此刻的安危。
“方才我已經去調閱了玉面蜘蛛的資料,你之前看到的玉山蛛絲牢,實際上隻掌控在兩個妖鬼手中。”
雌蛛必定由玉面蜘蛛掌握。
而操控眾多吐絲子蛛的雄蛛,則在玉面蜘蛛的親信手中。
“他們會在琉玉途徑的三處樹林內布好蛛網,第一處,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沾上蛛液,做好標記,第二處,會派出少量的妖鬼試探他們的實力,每個人的炁海波動由蛛絲匯總至掌控雄蛛的妖鬼手中,再由那名親信按照實力,精準分派他們的對手。”
兩個對一個。
四境對三境。
隻要完全摸清了琉玉那方的實力,玉山妖鬼隻需要一次伏擊,就能精準地殲滅他們大部分人手。
九方星瀾懵懵懂懂地點頭,第一反應卻是——
堂兄有權限調閱玉面蜘蛛的資料嗎?
玉山計劃,除了他之外,就隻有二哥、三哥他們能接觸,就連四姐因為與陰山琉玉交好,對玉山計劃甚至毫不知情。
他的這位長公子堂兄,可一直都被排除在九方家重要計劃之外。
若非他實際與之接觸後,發現此人心智謀略皆不輸於其他三個本家的孩子,九方星瀾或許根本不會與這個堂兄來往。
但此刻九方星瀾來不及多思,急忙追問:
“那等我找到那人,就調動九方家在九幽的人手將其斬殺——兩百人夠嗎?”
九方彰華克制著焦急的神色忽而怔松。
兩百人。
這人數太少了。
按照星瀾所說,琉玉身邊有陰山氏陪嫁的一百女使,還有隨行的一千妖鬼,玉山妖鬼加上各城同盟,至少會預備兩倍的人數以確保萬無一失。
兩百修者能做什麼?
想要救下琉玉,隻能從長城外調動九方家分支的力量。
但這不現實,今夜九幽混戰,必定會有極大的傷亡。
琉玉雖然對大晁很重要,不可輕易就這麼死在九幽,但要為了一個琉玉,而折損九方家的珍貴修者,他父親必然也是不會同意的。
父親不同意,他還有別的辦法嗎?
有的。
就像今日調閱玉山計劃的資料一樣,他可以偽造手令。
偽造的手令糊弄不了本家的人,但緊急調動分支的人手,是可以糊弄過去的。
九方彰華望著桌上的通訊陣,血液在身體裡翻湧衝撞。
要這樣做嗎?
擅自插手玉山計劃已是危險之舉,來日事發,父親必定會罰他去九方家的家牢懲戒。
但若偽造手令調動修者去救人,這樣做會帶來的恐怖後果,他幾乎無法想象。
窗外夜風呼嘯,竹濤聲陣陣拍打窗棂。
燭光映著青年瑩潤如玉的姿容,纖濃如墨的睫羽篩下疏疏光影,像是竹影落在潔白新雪上。
通訊陣內傳來星瀾焦急的聲音:“堂兄?堂兄?”
九方彰華輕輕闔目。
“等等——兩百人是不夠的,不用去尋主謀了,你去琉玉途徑的城池外,在那裡講玉山蛛絲牢的細節仔仔細細地告知她。”
“這樣就行了嗎?她自己有辦法嗎?就算她是靈雍第一的天才,但這可不是一個人能面對的情況啊。”
九方星瀾心中不安,生怕陰山琉玉出事後,九方家會讓他來背鍋。
滿心惶然的九方星瀾口不擇言。
“這些玉山妖鬼今夜傾巢而出,是打算殊死一搏了,那個妖鬼墨麟居然還在守著他的十二儺神,陰山琉玉會在鬼戲仙遊祭上說魔語,一定是被妖鬼墨麟利用了——這些下賤的妖鬼果然卑鄙!該死!全都該死!”
他所說的每一句,都如同錐子刺進九方彰華的心髒。
他想起陰山澤牽著他的手到陰山家的那一日。
想到幼時他因為無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其他世族的孩童所欺凌的時候。
是琉玉幫了他。
她隨手折下樹上的一截桃花枝,狠狠地抽在了那些欺負他的孩子臉上。
她對著所有人說——
今後九方彰華就是我陰山琉玉罩著的人,誰敢欺他,我便抽誰,叫你們哥哥姐姐來,我連你們哥哥姐姐一起抽!
那時他望著面前光芒萬丈的小女孩,隻默默攥緊了地上的枯葉。
想要變強的念頭,如釘子一樣,一遍一遍捶打在他的腦海中。
隻有變強,才能不再被她護在身後。
隻有變強,他才能站在她身邊,與她並肩,與她般配。
但現在——
九方彰華握著手中烙下印鑑的空白手令。
筆墨就在手邊。
隻要他寫上內容,就會有人去救琉玉。
窗外竹濤陣陣,在幽深夜色裡如同鬼魅悽鳴。
“琉玉姐姐!!”
焦急萬分的九方星瀾終於在城外等到了又穿過一城的琉玉。
通訊陣被藏在遠處草叢後,九方彰華在暗處看著,九方星瀾編造了一個自己無意間窺見玉山妖鬼秘密的拙劣謊話。
他自己也知道,但此刻已沒有別的辦法,他必須提醒琉玉,最好是終止鬼戲仙遊祭,不再繼續前進。
“這可不行。”
瑰姿豔質的少女微微彎下腰,她發間冰冷的綠松石垂落在九方星瀾的臉上。
“陰山氏的人,豈能懼怕一個小小的蜘蛛?我倒要看看,他長了幾個膽子,敢與陰山氏為敵。”
九方星瀾差點要暈過去。
玉面蜘蛛還真有這個膽子,而且這個膽子還是他給的!
琉玉瞧著九方星瀾有苦難言的模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彎了彎唇角。
難怪朝鳶說這沿途到處都是蛛絲,卻不見玉山妖鬼出手。
原來如此。
前面應該就會有試探他們實力的玉山妖鬼攔路了吧。
“怎麼辦——堂兄,陰山琉玉看上去好像沒把我說的當回事,怎麼辦,她要真死了怎麼收場啊——”
九方彰華借著通訊陣望向神轎上少女的背影。
他忽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分別不過兩個月,但方才他所見到的琉玉,卻有種與印象中微妙的不同。
“帶著你的人跟上去。”
九方星瀾面露難色:“啊?我這才幾個人,這不是送……”
“救不了琉玉,你一樣會送命,或早或晚而已。”
琉玉不是衝動不聽勸阻的人。
她明知道玉山妖鬼殺她之心決然,準備之充分,卻還執意要繼續巡遊。
這是九幽的鬼戲仙遊祭,與她有什麼幹系?
九方彰華在後方望著她的背影。
看她穿過殺機重重的密林。
看她在妖鬼聚集的祭典上,為卑賤的妖鬼起舞吟誦。
他手中攥著的手令逐漸變形。
就在這個城池停下。
別再往前了。
窗外風聲如同鬼泣,九方彰華聽見自己心中的鬼祟在不斷啃噬心髒,發出譏諷他的笑聲。
琉玉踏入了最後一片密林。
她離墨麟所在的玉山山腳,僅僅隔著一座城池。
蟄伏了整整一日的玉山妖鬼終於在此刻盡數現身,蛛絲在月光下如同一張巨大的天網,而這些被玉面蜘蛛集結起來的妖鬼,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蛛網的每一個關鍵節點上。
【玉山蛛絲牢·九之式·共振】
銀色蛛絲如繃緊的琴弦,發出了唯有子蛛能夠聽見的頻率。
這一瞬,蛛網上的所有妖鬼齊齊現身於月光下。
“琉玉——!!”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琉玉意外地怔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玉簪化劍,通透如冰的長劍緊握在少女手中,身上的珠翠琳琅隨著她的躍動而碰撞出清脆響聲,掩住了隻有琉玉一人能夠聽見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