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是因為拙劣,除了琉玉與朝暝,在這火光電石的一刻竟沒有任何一人被來者驚動。
她沒有立刻出手。
寒芒倒映在琉玉眼底,紛亂的思緒在她腦海中如風暴盤旋,在即將被刺中的一瞬突然清晰。
“朝暝!住手!她是——”
朝暝的劍從琉玉身後飛馳而出,縱然在聽到琉玉呼聲的那一刻踟蹰,但也已至對方身前。
而就在這一刻。
刺殺者沒有躲避,反而迎上了朝暝的劍尖。
兜帽落下,朝暝看到對方右眼之中有一隻指甲蓋大小的蜘蛛倏然爬過。
緊接著,眼前這張陌生的臉逐漸分崩離析。
月輝流瀉般的長發。
雪白的長睫,極淺的瞳仁。
被他刺中的人,分明是本該在鬼道院內等他的阿絳。
……怎麼會這樣?
阿絳的眼中倒映出少年瞬間空白的神色。
她想起來了。
原本的計劃,在那隻蜘蛛從她腦子裡爬出來的時候,她全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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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去引誘妖鬼墨麟不過是一個幌子。
那位主宰她命運的大人用觸肢託起她的下颌端詳:
“不夠……遠遠不夠……以你的姿容,還不足以讓擁有陰山琉玉的墨麟對你傾心。”
“阿絳,你是個無用的廢物,是個除了出賣身體外別無用處的廢物,但你的廢物之處,偶爾也是你最惹人憐愛的地方——發揮你的長處,在她身邊留下來吧。”
“若是能替我辦成這一件事,你卑賤如蟻的性命,也算有了一絲絲的價值。”
吞心蛛吞掉了她的記憶,讓她能夠通過法家的審訊手段。
且吞心蛛沒有絲毫攻擊性,隻會讓被寄生者自爆,所以即便旁人探查,也無法覺察到潛伏在她大腦深處的吞心蛛。
如淵天大人預料的那樣,陰山琉玉和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世族不同,並沒有殺掉她這個敵人。
沒有人會防備一個蹩腳的奸細。
她雖被看管著,卻反而與陰山琉玉身邊的人走得越來越近。
她在鬼道院旁聽詩文。
她收到了朝暝所贈的書。
金尊玉貴的貴女握著她汙濁的手,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還贈她新衣。
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衣裳,卻並不圖脫下它。
但一無所知的她,卻在吞心蛛的操控下改變了容貌,從鬼道院內脫身,追隨他們至此。
隻為在眾目睽睽之下自爆,完成這場玉京人族當街斬殺妖鬼的大戲。
“……琉玉小姐……”
劍尖貫穿她的心髒,阿絳倒在朝暝懷裡的同時,一貫輕聲細語的女子突然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握住了琉玉伸來的掌心。
她是百無一用的廢物,是卑賤的姬妾。
她的主人用她熬成一副毒藥,要她親自喂她的恩人服下。
但哪怕被人煎熬成藥渣,她也要讓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嘗一嘗這穿腸毒藥的滋味。
阿絳從胸腔中爆發出一陣幾乎像是怒吼般的聲響:
“相裡慎……將……給了淵天大人……玉山的妖鬼都……”
“無量海!那個東西叫……無量海!”
這是她無意窺見的秘密,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秘密是否有價值,是否能夠反刺那些在背後操縱她的人。
琉玉瞳孔驟縮。
相裡慎。
無量海。
這六個字如一道閃電在琉玉的腦海中劈開。
她怎麼會不記得這個人,這個東西。
前世在西境虞淵,就是相裡慎帶著百餘名八境修者,將琉玉和一眾陰山氏家臣攔在了關山一帶。
那一戰,陰山氏的屍骸在關山堆成一片小山,琉玉炁海被毀,命懸一線。
朝鳶朝暝為了掩護琉玉脫身,被相裡慎所生擒。
後來琉玉才知道,相裡家是靠著一種名為“無量海”的仙藥,以性命為代價,將一眾三境四境的修者短時間內提升至八境。
而被他們生擒的朝鳶朝暝,也成了相裡慎煉藥的試驗品,死後被草草扔進了亂葬崗。
相裡慎的無量海,為什麼會與玉山的玉面蜘蛛聯系起來?
他們在謀劃什麼?
“……小姐,她在說什麼?這是到底怎麼回事……”
街道上的妖鬼紛然退去,隻餘下扶著阿絳的朝暝跪坐在血泊中。
玄衣少年昂著濺滿鮮血的臉,茫然地望著琉玉。
“小姐,你救救她。”
周遭一片混亂的喧囂中,琉玉聽到渾身血液翻湧的聲音。
琉玉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屍骸遍地的關山。
朝鳶和朝暝背著她,翻過那座看不到盡頭的山,將讓她交給前來接應的老僕。
琉玉想救他們,但到最後,卻連替他們斂屍都辦不到。
鹹池城的街道上,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
“玉京人族殺了九幽的妖鬼!”
“我認識他!他是陰山琉玉身邊的親信!”
“地上那個是淵天大人的姬妾,他色欲燻心!強搶不成便當街殘殺!”
琉玉猛然回過頭。
說話的那道身影如一尾魚沒入人群中,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了無蹤跡。
但被他煽動的人潮卻一浪接一浪,朝著琉玉和朝暝的方向拍打而來。
“這裡是九幽!我們妖鬼在九幽豈能還被這些人族欺凌!”
“將他帶去見淵天大人!還有淵天大人姬妾的屍首,絕不能留在他們手裡!”
“殺了他!殺了他!”
愚昧的、未經開化的、充滿仇恨的妖鬼們。
他們無法分辨方才那人所說的是真是假,隻能看到眼前死於朝暝之手的阿絳,隻能聯想到那些曾經奴役他們殘殺他們的人族修者。
非人的肢體從他們的體內鑽出,片刻前還與人無異的行人,紛紛展露出他們的妖鬼之姿。
這便是玉面蜘蛛扎根九幽的根基。
他的蛛絲潛伏在每一個九幽妖鬼的心底。
隻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稍加挑撥,這些看似平和如尋常百姓的妖鬼,便會在一瞬間變成他的擁趗。
“交出兇手!”
有妖鬼在怒吼。
“就算是尊後,也不能包庇隨意屠殺妖鬼的兇手!”
有妖鬼在咆哮。
“玉京人滾出九幽!”
一層一層的妖鬼圍在周圍虎視眈眈,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撕碎他們。
“我跟他們走!”身後傳來朝暝帶著憤怒與悲慟的嗓音,“讓他們帶我去見玉面蜘蛛!我要親手殺了他!”
玉面蜘蛛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要他們當街手刃妖鬼,要琉玉和她身邊的人成為眾矢之的,從而墨麟也失去九幽的民心。
在這沸騰的喧囂中,琉玉的心卻奇異地冷靜下來。
她絕不能動手傷人。
不知是誰的觸肢纏住朝暝的腳踝,拖拽著他沒入人群,要從他懷裡將阿絳奪走。
符箓就在他腰間,朝暝卻似乎完全放棄了抵抗。
布滿血絲的雙眸緊盯著玉山的方向。
陰山氏的人不會怕死。
他隻怕拖累小姐,隻怕毫無價值的死。
即便是死,他也要拖著玉面蜘蛛一起死!
溫潤流光自琉玉周身釋出,純澈炁流化作瑩白靈光衝開人潮,將朝暝奪回來的同時,也用炁流將他暫時束縛起來。
“——你們說得沒錯,即便是九幽尊後,也不能包庇隨意屠殺妖鬼的兇手。”
少女面上的波瀾一點點平復,語調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然而她此時此刻釋出的勢,卻也前所未有的強大。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陰山氏傳承的【勢】就如同此句。
周遭殺意越強,越能激發修者炁海共振,釋出更強的【勢】。
在琉玉周身之勢的鎮壓下,群情激奮得以暫時壓制,至少能夠安靜下來聽她說話。
“但朝暝並非是兇手。”
立刻有妖鬼高呼:
“大家親眼所見!有什麼可狡辯的!”
“就是!”
“說得沒錯!”
琉玉冷冽的視線立刻朝那個妖鬼掃去:
“親眼所見?那我明日殺一名侍從丟在你家門口,也是你殺的?”
琉玉又看向滿臉憤然地另一人。
“又或是我給你下藥,再安排一名玉京女子衣衫不整與你同榻,我也可以說你們九幽妖鬼奸。淫我們玉京人族了?”
在這兩名妖鬼的啞口無言中,琉玉環顧四周。
“我陰山琉玉嫁入九幽,乃是為兩族長治久安而來,然利益使然,必定有蠅營狗苟之輩不願見我們兩族和平共存,使出陰謀詭計來挑唆兩族關系。”
“今日一案,不管兇手是誰,但凡做事,必定留下痕跡,我們不以權勢來斷正邪,就用事實真相來斷,鬼戲仙遊祭之前,朝暝就作為兇案嫌犯關押於鹹池鬼道院內,任何人不得求情。”
“待鬼戲仙遊祭後,若我拿不出證明朝暝無罪的證據,找不到真正的兇手,便於邺都十方街公開處置朝暝——諸位意下如何?”
鹹池街頭一片寂然。
妖鬼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被琉玉這番通情達理的說辭說服,又因為她太過通情達理而有些無措。
世族還會同他們講證據?
在妖鬼的生存經驗中,他們與世族的交流從來隻有純粹的武力較量。
誰的拳頭硬聽誰的,誰拳頭不夠硬,那就要受欺負。
方才這位尊後放出自己的勢來鎮壓妖鬼,他們還以為是要用武力強行殺出去,沒想到……
“萬一你是假意調查,實際上是把人帶回去消滅罪證怎麼辦!”
說話的那名妖鬼打破了沉寂。
琉玉定定望向他的臉。
他並不逃跑,就站在那裡任由眾人審視,看不出到底是玉面蜘蛛的人還是尋常百姓。
不過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