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山魈他們要去檢查城池的疫鬼防御部署,你在這邊,有事可隨時遣人來喚我。”
琉玉理好衣擺坐下,聞言不禁抬頭笑了一下:
“能有什麼事?你去吧。”
待墨麟離開後,對面有一位老者忽而開口:
“尊後是陰山氏的後代?”
說話的老者頭發花白,布滿溝壑的面龐有層層疊疊的褐斑,望向琉玉的眼是灰白的濁色,琉玉不太確定她是否能夠看清自己的模樣。
但她衣著十分整潔,腕上素銀首飾,面貌並不頹唐,反而比這鬼道院裡大半不講究的妖鬼要有精氣神。
她身後那些或年輕或年長的女子,也似乎隱隱以她為首。
“沒錯。”
琉玉回答道:
“敢為尊駕籍貫何處。”
面見尊後的場合,這位老者並未有半分怯場,手中甚至還握著縫到一半的鞋墊。
“中州天虞,從前也是個很繁華的地方呢,如今王畿敗落,天虞恐怕也成了鄉下地方了吧?”
她說得沒錯,自世族崛起之後,王畿周遭諸城皆漸漸落敗,南陸仙都成了大晁實際意義上的王朝都城,仙家世族皆匯聚於此。
琉玉笑了笑:
“玉京在尊駕眼中,不也是鄉下地方嗎?就連陰山氏,在尊駕從前的年歲,應該也隻是名不見經傳的養馬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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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眾婦人打量琉玉的神色似有微妙的變化。
方才這位貴女進入鬼道院的排場可不小。
修者之身的玉京女使侍奉在她身側,執掌九幽的妖鬼之主對她似乎頗為禮遇,她身披流光溢彩的華服,烏發間珠玉琳琅,神玉制成的劍簪在日光下通透如水。
然而一開口,卻不像那些眼高於頂的世族子弟,對她們這些孕育了妖鬼的人族女子懷有成見。
“陰山家如今雖無神州玉璽,但實力深厚,為大晁之首,怎可再和昔日相提並論。”
老者凝視著眼前的華服貴女。
“隻是老身不解,以尊後的立場,應該不會希望九幽實力增強,為何還會下這樣的招賢令,要讓九幽妖鬼識文斷句,教他們禮儀廉恥?”
琉玉歪著身子,倚著身後憑幾,似笑非笑道:
“我的立場?我也很想知道諸位的立場呢。”
老者靜靜迎上琉玉審視的目光。
琉玉道:“妖鬼之主與降魔派的矛盾與日俱增,將昔日同生死的九幽妖鬼撕裂成水火不容的兩半,諸位雖是人族,但身在九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者徐徐輕笑:
“尊後是想徹底拔除降魔派在九幽的根基?”
琉玉沒有回答,那老者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論武力,論錢財,咱們這位尊主都能毫無疑問地碾壓玉面蜘蛛,但卻容忍他至今,無非是因為他們的根基不在玉山,而在人心。”
對大晁人族的仇恨,才是真正滋養著玉面蜘蛛的助力。
這些被奴役百年的妖鬼沒有那麼多遠見。
他們隻知道墨麟有替他們復仇的實力,卻與大晁那些人面獸心的仙家世族和談。
而玉面蜘蛛卻承諾,若他能掌控九幽,必定會替他們殺光大晁人族,報仇雪恨。
被仇恨所蒙蔽的妖鬼自然知道如何選擇。
琉玉看向老者的眸光閃動。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個縫鞋墊的老者,竟能將時局看得如此通透。
“尊後若問我們的立場,我們的立場隻有一個——”
老者渾濁的灰白眼眸忽而有一線光流淌而過。
“天下動蕩已久,這個亂世,應該迎來終結,而不是再開啟一個新的亂世。”
窗外風搖綠影,槐樹颯颯作響。
像有一場瓢潑大雨落在琉玉耳中,她避無可避,被這雨勢澆透。
-
墨麟正指著牆上的布防圖,向鬼道院的院長示意易被疫鬼突破的位置。
鬼女聽得直打哈欠,腦袋都快砸進墨麟面前的沙盤裡。
倒是鹹池鬼道院內的妖鬼,俱是聽得無比認真。
九幽地勢遼闊,被崇山障嶺裡外環繞,天然地分割成了十座城池。
每個城池之間,都有大片的深林作為屏障,其中藏匿著大大小小的疫鬼,疫鬼靈智未開,是一種以人與妖鬼為食的魔物,還會四處傳遍疫病,在大晁各地都能見到它們的蹤跡。
仿大晁的仙道院而建的鬼道院,既是妖鬼修行之所,同時也是都城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線。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墨麟執兵棋的手頓住,抬眸看向跨過門檻的少女。
“談完了?”
這麼快?
琉玉朝墨麟走去,圍在墨麟身邊的妖鬼自覺替她讓出了一條道。
拿起墨麟手邊的朱漆耳杯,琉玉將裡面的酒一飲而盡。
“談完了。”
緩了緩,琉玉才將耳杯放回他手中。
眾妖鬼盯著那隻杯子,雖一言不發,但場上已是眼風亂飛。
這位便是尊後,那位陰山氏的貴女?
之前分明聽說她對九幽妖鬼多有輕蔑之舉。
今日親眼瞧見,雖說的確排場很大,氣勢夠足,樣貌也生得出塵絕俗不似凡人,但她卻與尊主同杯而飲……好像也沒有那麼拿腔拿調,高不可攀嘛。
墨麟也覺察到了眾妖鬼的打量。
視線掃過,眾妖鬼後知後覺地收回過於露骨的眼神,紛紛退至一旁。
墨麟垂眸摩挲了一下琉玉喝過的位置,開口問:
“如何?”
“書讀得很多,”琉玉道,“就是有點太多了,你當初是怎麼想的,竟將她們也一並帶到了九幽?”
“如果不入九幽,她們除了死,沒有別的下場。”
將妖鬼帶到這個世間的女子們,世間已無多少人記得她們獻祭邪魔的功績。
留在大晁,她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墨麟瞧著她仿佛受了極大衝擊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是談讓她們入鬼道院給妖鬼授課的事?你跟她們說了什麼了?”
“你應該問她們跟我說了什麼。”
琉玉木著臉對墨麟道:
“她們不隻想給妖鬼上課,還想給我上課——簡單來說,她們試圖說服我,將所有的仙家世族統統幹掉。”
就連復述這番話的時候,琉玉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們說的是所有。
琉玉以為自己想向那些位高權重的世族掌權者復仇就已經很狂妄了,卻沒想到這些老得牙齒都快掉了的婦人們比她更有野心。
可真是……老當益壯。
之後,琉玉甚至沒聽完她們在九幽的計劃,隻匆匆交代了她們在鬼道院授課的月俸,便忙不迭地跑了出來。
“聽上去,是很離經叛道。”
墨麟盯著琉玉頭上有些歪了的玉簪。
“她們的想法,你不必強加在自己身上。”
“那是自然,”琉玉偏頭看了眼他身後,“你們還有很多事要忙?”
“大約還有一個時辰結束。”
玉簪斜斜垂下流蘇,隨她的動作而輕輕搖晃,看上去隨時都會落下。
琉玉並無察覺,隻點點頭:
“那我先在這附近隨便轉轉,來時我見城中都在為鬼戲仙遊祭做準備,正好出去四處逛逛……”
還沒說完,琉玉就忽然見他抬手撫上她的鬢發。
將落未落的玉簪被插回了她發間。
“多帶些人,在外小心。”
昏昏欲睡的鬼女瞌睡都散了,捂著半張臉從指縫裡笑眼彎彎地瞧:
“尊主真是粘人呀——”
替她扶正玉簪的動作,在外人看來,就像是依依不舍的丈夫在輕撫妻子的發頂。
意識到周圍的妖鬼都在明裡暗裡看著,墨麟迅速撤回手,冷眼朝鬼女掃了過去。
“這麼愛說話,接下來就你來說。”
鬼女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
在外人面前稍微碰到一下,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樣……
想到晚上他纏得她連氣都快喘不過來的樣子,琉玉微妙地翹了翹唇角。
沒逗留太久,琉玉很快便與朝暝一道上街。
鹹池城繁華不遜於邺都,如今還有四日便是鬼戲仙遊祭,街頭巷尾已經開始為即將到來的祭典籌備。
鬼戲仙遊祭與大晁的花燈節截然不同,在街頭矮凳上坐著的匠人,手中正在雕刻著青面獠牙的儺面,演練大鼓的妖鬼們抡圓了胳膊,敲得震天響。
赤色的燈籠,青色的驅鬼服,綠松石穿成護身符垂掛在小攤上,雷擊木雕刻成闢邪法器堆成小山。
四處都透著詭譎靡麗的色彩,神與鬼的界限並不分明。
琉玉隨手拿起一隻獠鬼面具戴上,透過面具上的孔洞打量心不在焉的朝暝。
“——怎麼突然和朝鳶換班,不是讓你看著阿絳嗎?”
朝暝答:“就她那點修為,誰看著都行……這九幽還真是個不開化的鄉下地方,轉了一圈,連個賣文房四寶的鋪子也沒有。”
鋪子自然是有的,隻是不多而已。
琉玉笑意微妙地問:“文房四寶,我那兒多得是,你為何要在外面買?”
“……那不一樣。”
朝暝被琉玉瞧得有些臉熱,繃著臉道:
“小姐的東西,就算賜給我,也要好好珍藏使用,若是送人,自然得用自己買的才有誠意……”
阿絳喜歡大晁的詩文,也喜歡大晁的書法。
他想送她一支羊毫湖筆,作為她習字的第一支筆。
“找到了!”
朝暝朝前面不遠處的店鋪快步而去。
琉玉瞧著他三步並做兩步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才認識阿絳幾日啊。
比起朝暝,她看阿絳對鬼道院,對陰山岐都要更感興趣一些。
這趟路途帶著阿絳,本來是想讓她自己選一處鬼道院修習,但見朝暝這副模樣,或許還是問問阿絳自己的意思,願不願意跟著他們回邺都……
街道上的喧囂中,忽然夾雜了一絲不和諧的雜音。
原本噙著笑的琉玉面色一變。
“小姐——!!”
朝暝轉過頭來,看向琉玉的瞳仁驟然緊縮。
琉玉自然也察覺到了身後有混雜著殺意的鬼炁靠近。
那道藏匿於人群中的身影動作並不矯健,甚至可以算得上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