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身後傳來的少年嗓音,貼在學舍窗棂邊的女子回過頭。
朝暝原本是在警告她不要亂跑,但對上他凜然雙目,阿絳卻隻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學舍內,陰山岐頗有幾分消極怠工的嗓音傳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待聽清陰山岐所吟詩句後,朝暝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三爺果然不靠譜,讓他教妖鬼識文斷句,一上來不教千字文,竟就教他們吟誦這些情情愛愛的詩……”
“真美呀。”
阿絳發自內心地輕嘆。
有著非人美麗的妖鬼昂著頭,雪色長睫下,那雙淺瞳宛如玉石剔透。
她真摯地望著朝暝道:
“你們人族的詩詞,真的很美。”
朝暝愣了一下。
窗內飄來妖鬼們吟誦詩詞的聲音。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朝暝錯開與阿絳對視的目光,輕咳一聲才道:
“……不是‘你們人族’,小姐說了,妖鬼與人族身上流有一半相同的血脈,人族的詩詞,也是妖鬼的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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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絳看向庭院中的少女。
無論是極夜宮的妖鬼,還是來自仙家世族的貴女……與她之前想象的,似乎都不一樣。
忽然,一道身影從屋檐上倒掛而落。
“——不是最討厭妖鬼了嗎?”
朝暝被神出鬼沒的朝鳶嚇了一跳。
“都跟你說了我不討厭妖鬼!”
“你臉好紅。”
“倒掛太久你眼花了!”
“嗯嗯。”
“……不準嗯嗯!你這是敷衍!”
“哦哦。”
“煩死了!今天我不會跟你說話了!”
阿絳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
……他們長得好像!
祭杖簌簌輕響。
練習完儺舞已是傍晚。
女使們知道琉玉這幾日忙於鬼道院的事務,將沐浴所需的一應物品都帶了過來,讓琉玉舒舒服服地泡了半個時辰。
沐浴後的琉玉被陰山岐攔在了回房的半路上。
“名士陰山岐,一堂課可價值千金,掏錢掏錢。”
琉玉撇嘴:“當叔叔的居然好意思找侄女要錢?”
紅衣青年矜貴地抬了抬下颌。
“我自是不需要這等俗物的——但我的小鳥可不能吃那些便宜的鳥食。”
琉玉抬頭看了看月色下翩然飛舞的比翼鳥。
還小鳥。
都快喂成肥雞了。
“行。”
琉玉喚來女使。
“鑑於你沒有存銀,暫且預支你一個月的束脩——不必太感謝我哦,畢竟我也不是什麼壞人,不會真讓三叔餓死的。”
陰山岐看著琉玉放在他手中的那一枚金子。
金子。
但小拇指蓋大。
這居然是他一個月的束脩!?
回到內室的琉玉,一想起方才陰山岐臉上的表情仍然忍不住想笑。
“……我三叔真是好日子過太久了,鬼道院包吃包住,那些錢別說養他和他的肥鳥,養一家四代同堂都沒問題好嗎……”
發絲間還有一些沒完全蒸發的水汽,琉玉趴在枕頭上晾頭發。
墨麟餘光瞥見,一手執握底下呈上來的邸報,一手穿過她發絲。
手指插進濃密的長發時,有熱意透過掌心傳遞而來。
……無量鬼火還有這種用途啊。
希望他不要一時失誤把她頭發燒著了。
但事實上,琉玉被這恰到好處的熱意烘得簡直昏昏欲睡。
墨麟沒回答,隻道:
“玉面蜘蛛送來的這個女人,你不該留在身邊。”
“你發現她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沒有。”
他檢查過,阿絳雖是妖鬼,但炁海內的妖炁非常稀薄,屬於善戰的妖鬼中千裡挑一的弱小,除此以外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但畢竟是敵人,你太心軟了。”
琉玉翻過身來。
她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心軟?那你是沒見過我心硬如鐵的時候呢。”
墨麟淡抬眼簾,不是很相信她的話。
“比如?”
琉玉託著腮道:“比如——撕了你我的結契書和玉面蜘蛛聯手然後從九幽逃跑回到玉京?”
“…………”
眼前視線一暗。
琉玉有些茫然,輕顫的眼睫拂過他掌心。
好一會兒,她仿佛聽到了一些東西在黑暗中蠕動的聲音。
隨後,琉玉感覺到那些冰涼的、柔軟的東西漸漸從她的腳底纏繞而上,用不輕不重的力道,將她漸漸往身旁妖鬼的懷中輕挪。
“……墨麟!”
見他愈發得寸進尺,琉玉忍無可忍地叫他名字。
“在呢。”
視野漆黑,他略顯克制的薄怒與沉鬱愈發清晰可辯。
“不是心硬如鐵嗎?”
“撒謊……明明是軟的。”
第32章
琉玉想, 若非是墨麟當初那一把將整個大晁燒得人心惶惶的無量鬼火,她恐怕這一生都絕無可能與墨麟這樣的妖鬼扯上關系。
從前圍繞在她身邊的世族少年,哪怕對她心有愛慕, 也隻是寫些浮華詩篇來表露心跡,皆恪守禮節教養,不敢冒犯她半分。
但墨麟與他們都不同。
他從不說任何的甜言蜜語。
哪怕在床笫之間, 他大多隻是沉默、專注、無休無止。
琉玉一直以為他話少。
卻沒想到這一世他坦然開口之後,說的全都是這樣……不堪入耳的東西。
借著一點窗紗透入的月光,墨麟幽深的眸光落在她鎖骨上,長睫微垂, 視線下移。
“是因為你每晚塗的那些香膏嗎?為什麼……會這麼白?”
與妖鬼的蒼白不同。
她的白透著血色, 像粉白的春日桃花,結出的果子水潤柔軟, 指腹一掐,好似能浸出水來。
“……你能不能不要說話?”
感知被黑暗放大。
她能感覺到他覆著薄繭的指腹掠過她肌膚的觸感。
琉玉覺得自己快要在他指間融化。
墨麟聲線微啞:
“你可以說我不愛聽的話, 我為何不能說你不愛聽的話?”
被他扣在掌下的睫羽顫動如蝶。
“你是在……跟我講公平?”
尾音上揚, 帶著幾分與生俱來的倨傲。
不但不惹人討厭,反而莫名有種讓人不自覺想順著她, 慣著她的驕矜。
沉默了一下,墨麟沒有反駁她這句。
隻道:
“是你說,如果我不說出來,你不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氣息凌亂的琉玉掙脫他遮住自己雙目的手,狠狠在眼前的喉結上咬了一口。
該說的一個字不說。
不該說的倒是巧舌如簧了!
然而琉玉咬完才發現, 原本隻在他衣襟出露出一點邊緣的黑色鱗片, 在被她咬了一口之後, 迅速地攀爬上了他的脖頸。
湿冷幽綠的眸色原本欲念充盈,卻在發覺琉玉的視線停留在他脖頸時而歸於清明。
“別看。”
他輕聲吐出兩個字, 想伸手蒙住琉玉的眼。
琉玉卻握住了他的腕骨。
月輝映在非人的黑色鱗片上,有種令人顫慄的不適感。
但琉玉又很快意識到,這些鱗片與觸肢並不是平白無故地冒出來,每一次兩人有親密接觸時,它們就會不受控制地在他體表浮現。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明明從前多看一眼都覺得害怕的東西。
現在卻好像……也並沒有那麼抗拒。
一旦意識到這些扭曲的詭異的肢體,都是因為對她的渴求而生,比起畏懼,又好似有一種微妙的自得從心底生發。
琉玉捏了一下捆住她手臂的蛇尾。
……好吧,摸起來還是讓人有點頭皮發麻。
尋常妖鬼也就隻有一種妖鬼之態,但墨麟身上,除了一些蛇類的特徵,還有充血的觸肢,前世琉玉甚至見過他額角生出龍角的模樣。
她以前聽人說,墨麟在妖鬼中是一個特例。
他雖然不是魔主的直系血脈,卻發生了罕見的血脈返祖,他身上的那一半人族血脈不僅沒有稀釋他的天賦,反而補足了邪魔血脈的缺陷。
任由他繼續成長下去,或許會成為比魔主更加難對付的怪物。
現在想來,她當初居然隻是掃了眼墨麟的臉,覺得這妖鬼還算有副世間少見的好皮囊,就提出聯姻,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