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卦象,陰山澤再抬眸看這小少年時,眸子有了幾分不一樣的神採。
“……想知道我卜出了什麼?”
見那小少年也盯著他的卦象看,陰山澤捏著下颌,玩笑道:
“你完了,今日你折了我女兒的福氣,日後,怕是要當牛做馬來償還這筆債呢。”
這話不過是調笑之語。
但誰也沒想到,十九年之後,這話竟成了鐵板釘釘的現實。
當然,在陰山澤看來,眼前有了翻天覆地變化的妖鬼之主,瞧著隻有陰鬱冷淡的壓迫感,怎麼看都不是會給他女兒當牛做馬的乖巧後生。
墨麟也並不急著在陰山澤面前辯解什麼。
朝天闕兩域議和之日後,他就已經做過嘗試,陰山澤的態度很明確:
拒絕婚約,他可以原諒墨麟對琉玉有企圖這件事。
墨麟的態度也很明確:
可以不原諒,但琉玉他娶定了。
“……琉玉在九幽過得很好,還請嶽父安心。”
“安心?”
操著一口玉京雅調的陰山澤語速緩緩,如吟詩般富有韻律。
“你二人如今形影不離,之前九方星瀾至九幽,她還為了護著你的人,而當眾下了九方星瀾的面子,即便這其中,也有幾分她對那些仙家世族試探她的不滿,可你平心而論,這樣的事再多出幾次,大晁的人,會不會猜忌琉玉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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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麟隨意翻動書頁的手指微頓。
“猜忌又如何?”他轉而拿起一個橘子,一邊剝一邊平靜答,“隻要她在九幽,沒有人能傷她。”
陰山澤微笑著指了指自己。
“我說過,陰山氏皆可一並入九幽。”
他失笑,搖了搖頭。
縱然成了妖鬼之主,還會有這種小孩子脾氣。
“你真以為自己已經強得無所不能了?墨麟,大晁的仙家世族或許愚昧、貪婪、勾心鬥角,可他們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弱,你如今實力也不過是九境巔峰,大晁可有四位大宗師級別的人物。”
“這四人雖久不出山,但如若你我二人聯手,有了顛覆仙家世族之力,你猜他們會不會仍然醉心問道不出,這天下會不會淪為權力傾軋的修羅場?”
“墨麟,有些事是我與阿鏡自己的選擇,無論後果好壞,我們自己承擔,卻絕不能牽扯到下一代,尤其是作為未來陰山氏支柱的琉玉——你明白嗎?”
墨麟同樣清楚這點。
但有些事,就是即便清楚,也忍不住說出口。
“诶,真頭疼啊……”
陰山澤半真半假地感慨:
“若非你這小子恩將仇報,我們琉玉就嫁給彰華有什麼不好,至少離家近,也不必牽扯到這些麻煩中……”
“——你說我嫁給誰好?”
一道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噙著幾分微妙的不滿響於內室。
原本都快闔上眼的陰山澤陡然清醒。
看著雀藍鎏金的裙擺掠過烏木地板,與旁邊的松綠衣袍並排,陰山澤眸光流轉,最後頗有些吃味地挪開視線,徐徐答:
“仙都玉京的才俊青年隨便挑一個,也比嫁到爹爹看不到的地方好呢。”
原本因聽到九方彰華的名字而不太愉悅的情緒,在琉玉看清陰山澤的瞬間煙消雲散。
和情緒內斂的南宮鏡不同,陰山澤寵女兒這件事,在仙都玉京幾乎無人不知。
琉玉五歲所作的拙劣畫作,他用最貴的裱紙裱起來掛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所有來陰山氏宅邸的客人都能見到。
琉玉初入劍道,他遍尋大晁,重金購入一塊質地上佳的和田玉,親自給琉玉煉玉鑄劍。
還有琉玉十三歲入靈雍學宮。
尋常世族學子皆由僕役駕車護送,唯有陰山澤,堂堂世族家主,卻甘為女兒做車夫,就這樣頂著世族的非議與百姓的張望招搖過市,全然不覺得有失身份。
那時琉玉年紀小,隻覺得她爹爹模樣生得招搖,一路擲果盈車,拖慢了車程,還不如讓府中僕役送呢。
可到後來,回仙都玉京的路坎坷難行,卻已無人相送。
見琉玉久未開口,陰山澤回眸一看,神色微訝。
“……上次跟你說,記得成婚第二日要將從玉京帶去的紅鸞蛋分下去,你定是又忘了,對不對?”
琉玉不知爹爹為何提起這個,點了點頭。
別說這一世,前世她也沒記住這些瑣碎小事。
“這可不行,舊俗不可違,聽墨麟說你們此刻在鬼道院內,讓朝暝先分發給鬼道院裡的妖鬼——那就勞煩尊主去通傳一聲了。”
墨麟聽出了陰山澤趕客之意,也不欲打擾人家父女難得的獨處,便準備安靜地退出去。
“等等。”
陰山澤又忽而叫住墨麟,笑眯眯問:
“還有一件事——成婚前我備了一份禮讓朝暝轉交給你,那個小盒子,可有收到?”
容色冷淡的妖鬼之主神色微僵。
他知道陰山澤指的是什麼,匣子裡裝的是一些藥丸,據朝暝所說,都是做避孕之用的藥丸,市面上並不多見,是陰山澤特意命人給墨麟準備的。
——琉玉年紀還小,不可胡來。
陰山澤還讓朝暝轉述了這句話給他。
墨麟別開眼,道:
“嗯。”
和稍顯面薄的年輕人不同,陰山澤坦然微笑:
“記得按需使用,若是不夠,隨時知會我,我會命人再送去九幽。”
當然,他不太希望墨麟短時間內向他索要,因為那一盒按常理來說,至少可以用上三四年。
待墨麟離開,陰山澤面上的笑意頓時如潮水褪去,盯著琉玉泛著水光的眼道:
“在九幽受欺負了?”
琉玉忍下喉間微哽,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
“我能受什麼欺負……倒是您,怎麼今天穿得這麼素淨?”
這一身白衣沒有半點紋飾,素得像是守喪穿的,琉玉知道他爹爹最愛打扮,每日光是挑衣裳傅粉,都要花去一個時辰,比她娘精致何止百倍。
陰山澤見她不肯說,也沒追問,隻是端著酒盞,笑意微妙道:
“家逢大喪,自然穿得素。”
大喪——
琉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家中有喪還能笑得如此開心,那“死”的就隻能是她三叔了。
“玉京那些人反應如何?”
琉玉饒有興致問。
“起初懷疑的聲音不小,但靈柩回到玉京,咱們家又正兒八經發喪,連譜牒都添上了你三叔的卒年,外界的猜疑才偃旗息鼓。”
陰山澤掸了掸身上落花,半垂的睫羽勾住幾根拂過的發絲,他唇邊綻開一點笑意道:
“這些人,裝模作樣地前來吊唁,實際上都在琢磨,要如何打下無主的太平城呢。”
如今晁室式微,帝主除了手握神州玉璽,還能賜幾個沒有實權的官銜以外,加蓋官方文書外,對自己的國土已無實際上的掌控權。
土地握在地方豪強與世族手中,賦稅進不了王畿,帝主養不起自己的軍隊。
身為帝主,甚至要靠賣官鬻爵,才有能力在幾方世族的覬覦中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
如此亂世,一個遍地富商,賦稅驚人的太平城,自然會成為各家爭奪之地。
但對於天下第一富的陰山氏而言,失去小小一個太平城,就如身懷百金者遺失一金。
雖然可惜,卻也並不傷筋動骨。
為了這一城而投入大量族中高手,這才是傷筋動骨的事。
而且——
“你的想法,阿鏡都同我說了,以假世族金蟬脫殼這件事……很冒險,但從現在的局勢來看,這個最冒險的辦法,反而是最溫和的脫身手段。”
陰山氏的地位已經貴無可貴,再往前一步,便直指中州王畿。
所以,當初琉玉才會主動提出與九幽聯姻,希望借此退出仙都玉京的政局,讓其他世族看到陰山氏不會再往前一步的誠意。
但這次兩家暗殺陰山岐一事證明,即便琉玉嫁去九幽,他們也不會放棄對陰山氏的圍追堵截。
要麼陰山氏死於百家聯手,要麼陰山氏更上一層樓,震懾百家。
你死我活,沒有退路。
陰山澤輕嘆一聲。
“太平城這件事上,你就放心去做,若能成功,當然最好,若不成功,也是咱們家命有此劫——”
“我才不信什麼天命。”
琉玉俯身湊上前,眉眼凝著難得一見的肅然之色,盯著陰山澤愕然微睜的雙眸道:
“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允許重蹈覆撤。”
好一會兒。
陰山澤才理解了她“重蹈覆撤”的意思。
南宮鏡同他提起過,琉玉說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九方彰華背叛陰山家,在他和南宮鏡死後,陰山家頃刻覆滅,幾乎全族無存。
“我們家琉玉還是小孩子呢,”陰山澤撐著額角,慈愛地安撫她,“夢境而已,又不是真的,咱們家家大業大,哪會那麼容易倒下。”
聽陰山澤這麼說,琉玉頓時沉下臉:
“——你信九方彰華不信我?”
陰山澤抿了一口酒,笑道:“與其勸我,你倒不如勸勸你妹妹,她可是整日跟在彰華後頭跑,彰華騙她一騙一個準。”
琉玉坐回原位,餘光瞥見旁邊有不知是誰剝好的橘子,她取來幾瓣,靠著憑幾慢條斯理道:
“我最不會勸的就是她。”
陰山澤有些奇怪:
“前些時日,我聽說你對柳娘的態度都好上許多,怎麼偏偏對這個妹妹還是……”
“爹爹,您第一天認識她嗎?”
琉玉沒好氣道:
“她就是愛跟我對著幹,我越勸,她隻會越把九方彰華當寶,就得讓她自己跌一跤,她才知道自己眼光究竟有多差。”
“她眼光差?”陰山澤忍不住調笑,“我可記得,你當初不也……”
“三叔的事還沒說完呢。”
琉玉語調生硬地轉移話題。
“讓他在太平城可真是天高任鳥飛,既和九方家鍾離家勾結,又造假戶牒賣仙道院的名額,賬本都在我手裡,證據確鑿,這次可要好好懲戒,我們家可不能從裡面爛起來。”
“知道,知道。”
陰山澤慢悠悠答:
“賣名額這事,你娘和我都心裡有數。”
琉玉瞪圓了眼:“那你們怎麼——”
“咱們家的仙道院隻收佃戶奴僕,你知道,為這不賺錢的仙道院,家裡一年要填進多少錢嗎?”
仙風道骨的青年闔目假寐,手中麈尾腰扇輕搖。
“損有餘以奉不足,此為天理之道,佛祖割肉喂鷹,此為聖者之道。吾等凡俗之人,能順應天理就不錯了,聖者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些走後門進咱們家仙道院的人,自有他們的名額,所交束脩,正好填補了佃戶奴僕們入學的虧空,放心好了。”
“不過——”陰山澤又道,“阿歧這次被九方家和鍾離家利用,的確蠢笨,就暫且斷了他的月俸,日常所需,還有他的那些靈獸,都讓他自己想辦法養,一把年紀,也是時候該獨立了。”
此話正合琉玉心意,她沒反駁。
倒是陰山澤口中所說的天理之道,聖者之道,讓琉玉有些出神。
想著想著,又思路一歪,忍不住翹起唇角。
陰山澤略覺奇怪,問她在笑什麼。
琉玉託著腮,眼珠明亮:
“我在想……您方才說的天理之道,聖者之道,也不知道墨麟能不能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