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著窗棂的妖鬼之主移開視線,聲線平直得有些刻意。
“……這些事都是山魈操辦,你得問他。”
山魈若在場,定然大呼冤枉。
雖然大致猜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不過親眼看到的時候,琉玉還是忍不住翹起唇角。
“你還真是渾身上下嘴最硬啊。”
移向窗外的視線倏然轉了回來。
似乎想反駁什麼,但又忍住了。
“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明日可得好好誇誇山魈呢。”
少女餍足地眯著眼,像晴日趴在屋檐上曬太陽的狸奴,她在窗邊的躺椅上曬月亮,月色給她的面龐籠上一層珠玉的光華,就連櫻唇也泛著瑩潤色澤。
“這椅子將我的脖頸和腰卡得剛好,不多一份,也不少一份,雖然確實樣式醜,但手藝卻並不比我帶來的那些椅子差——如此貼心,我都要以為山魈暗地裡已經打聽過我的身量,才能做得如此嚴絲合縫。”
她微微歪頭,眼底是明知故問的孩童稚氣。
“還是說他偷偷用眼睛丈量的?”
“這麼精準,得偷偷瞧了多少眼啊——”
帶著一點取笑的嗓音婉轉輕盈,四面八方地湧入墨麟耳中,攪得他心緒紛亂。
於是,幾乎下意識的,他俯身捂住了她的嘴。
內室驟然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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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能感受到兩人細微的呼吸聲,和貼著他掌心的柔軟唇瓣。
墨麟不知緣由地微微顫動。
他的手掌太大,而她的臉卻比常人還要小上一圈,粗粝的手指在她皙白臉頰上輕陷,她卻仍維持著那副不設防的模樣,感覺……
有種可以隨意攀折的錯覺。
讓人很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貪婪地吸吮她身上的氣息。
少女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後纖細手指圈住他腕骨,挪開他的手道:
“椅子做得很好,我很喜歡,以後就擺在這裡,你覺得好不好?”
她斂了方才語調裡的玩笑意味,嗓音低了幾分,咬字柔軟,落在他耳中卻莫名有種將他整個人砸得頭暈目眩的力量。
她知道是他做的。
她沒有嫌棄,留了下來,還說很喜歡。
因這一句,他心底似有山呼海嘯般的動蕩。
就連墨麟也忍不住有些唾棄自己。
她又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人間帝主。
可偏偏她的一句肯定,就像是天降甘霖般的神跡,能將他心底那些陰鬱晦澀的心緒衝刷殆盡。
“好。”
他隻惜字如金地吐出一個字。
卻因略顯低啞的語調,和此刻過近的距離,讓琉玉腦海裡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漸清晰。
冷香繚繞的集靈臺,月色透過窗紗照在他汗水淋漓的額角,落在她同樣浮著薄汗的鎖骨上。
九幽百花不生,她卻每每會在那時覺得自己跌入了一個繁花次第綻開又閉合的光怪世界,通過嵌在她身上的另一道體溫,從裡到外燒遍她全身。
太過久遠的記憶。
曾經和這個人一樣,在她的記憶裡落塵。
卻在此刻被翻檢出來,將霧蒙蒙的塵埃抖得到處都是。
琉玉像是被燙到般,莫名生出幾分燥意。
她眼尾瞥了眼窗外尚且還算早的月影,斟酌思慮之際,卻被他忽然拉了起來。
“方才要跟你說的事,還沒說。”
他的聲線似是恢復了平日的冷清,引著琉玉在桌邊站定,他垂眸望著桌上沙盤道:
“鹿鳴山那三千妖鬼雖然戰力不俗,但這百年來都作為流寇藏於山野,其中不乏有食人者——你若信得過我,可以先交給神荼鬱壘他們教化訓練。”
琉玉定定瞧著他。
話題轉移太快,倒顯得她剛剛的躁動很沒有定力。
呵呵。
要比誰有定力是吧。
“……怎麼教化?”
墨麟隱約覺得她的語調肅然幾分,但也並沒有太在意,繼續道:
“關起來,每日訓練消耗大量體力,但五日內隻送粥,忍得住不吃同類的留下,忍不住的當場斬殺,九幽初創之時,也是用同樣的辦法篩選的。”
琉玉頷首。
對養尊處優的世族而言,五日隻吃粥食非常殘酷。
但對於這個世道下的流匪百姓而言,卻完全足夠生存。
如果這種情形下,仍要殘殺同族,可以想見,他們對不是同族的人,手段隻會更加殘忍。
“好,”琉玉想了想,“明日我便知會朝暝,軍費從我的賬目上走,神荼鬱壘他們,我會單獨備一份俸祿。”
墨麟抬眸瞧她,微微上揚的語調裡有很淡的戲謔意味:
“大小姐出手闊綽,他們定不會怠惰。”
尖尖的下颌輕抬,琉玉不置可否地彎彎唇。
墨麟又垂眸看向眼前沙盤,寬袖下,骨骼分明的手指揮動,沙盤上的兵棋隨之而動。
接下來他的話,令琉玉心驚膽戰。
“九幽如今駐守妖鬼長城的守軍有五萬,十六城鬼道院內隨時可供召集的兵力,大約有六萬,長城守軍皆是精銳,輕易不可調動,鬼道院內的妖鬼雖不如長城守軍,但修為約莫在四境到五境之間,也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你若想要太平城,命十二儺神之一,率兩城之鬼道院妖鬼,即可收入囊中……”
琉玉聽他談九幽的兵力,談鬼道院的部署,聽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眼看他在說下去,琉玉連他們九幽武庫封印都要知道怎麼解了,她不得不打斷他:
“——你跟我說這些真的沒問題嗎?”
墨麟雙手環臂,淡聲答:
“以前不行,現在可以。”
琉玉微怔。
以前她對九幽妖鬼充滿抗拒,墨麟雖認定了要娶她,但九幽並非是他的私產,他可以給出自己的性命,卻不能將九幽也給出去。
他最大程度能給出的誠意,也就是讓琉玉掌九幽財權,讓她和背後的大晁放心。
真正至關重要的兵力,為了九幽的安全,他仍握在自己手中,不會透露分毫。
但現在卻不同。
她從她奢麗的仙宮走下凡塵。
她與世人厭棄的妖鬼同塌而眠,同桌而食。
她知曉妖鬼經歷的苦難,心甘情願的走進妖鬼的世界。
甚至有比他更加宏大的構想——人族如何生活,她便要妖鬼便如何生活。
而他能替她做什麼呢?
什麼也不能。
她下嫁於他,未能給她帶來半分好處,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稱她為“世族之恥辱”,他也不能替她殺光那些非議她的人。
琉玉看不透他此刻的思緒,隻覺得那雙幽綠眼眸流轉著忽明忽滅的光,像引人深陷的漩渦。
她想,還好前世她連演都懶得演。
否則衝他如此好騙,整個九幽,豈非易如反掌?
“不用你的人。”
琉玉捻起一隻兵棋道:
“太顯眼了,很容易就會聯想到我,近些日子一定會有世族對太平城出手,先讓他們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要當就當那個黃雀。”
即墨瑰這個假身份還未落實,不便出手太早,成為其他世族的靶子。
琉玉眸光一轉,饒有興致地打量他:
“你把九幽的底都透給我,就沒想過,萬一我一直在騙你怎麼辦?等你徹底信任我,我就出賣你,逃回仙都玉京——”
墨麟默然不語。
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並不清楚仙家世族對妖鬼的鄙夷已深到何等地步。
她所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真的接納了妖鬼,尋常人就連編都編不出來,又怎麼能騙得攬諸對她徹底拜服,騙得山魈對她放下戒心?
但這些話他並不會說出口。
面冷如霜的妖鬼之主道:
“你若敢背叛九幽,背叛我們的合作,我定會殺……”
後面的半截話被封在了柔軟如花瓣的唇下。
呼吸凝滯在此刻。
兩人都沒有閉眼,那雙杏子眸離他極近,讓他足矣看清自己在她眼中愈發濃重的情緒。
琉玉的眸中生出幾分惡作劇得逞的樂趣。
少女眨眨眼,滿意地端詳著渾身僵住的妖鬼之主,問:
“還殺嗎?”
那樣捉弄人似的語調。
偏偏尾音勾著一點輕笑,浸出絲絲縷縷的甜。
胸腔裡有什麼洶湧而不受控制的情緒急速膨脹,讓他腦中那根理智束縛的線驟然繃斷。
僵如木雕的身影一下子覆了上來。
骨骼分明的手指沒入她的烏發間,原本隻打算一觸即離的吻被他逐漸加深,琉玉本就站得不算穩,此刻在他帶動之下踉跄幾步,折腰跌入後方的躺椅內。
這是兩人第一次接吻。
那個遠遠算不上愉快的新婚夜,他因琉玉所說的那些話而滿腹憤懑,他不想將那些不悅的情緒傾瀉在她的身上,琉玉卻像是完成任務一般,不由分說地壓著他掌控所有進度。
她並不舒服,他亦是如此。
那一夜的倉促混亂,遠不及此刻就這樣擁著她親吻。
但忽然間,墨麟卻停了下來,一邊蒙住她的眼,一邊埋首在她頸窩間,呼吸聲沉重。
“……你是在拿這個同我做交易嗎?”
他眼中倒映著鬢發散落,氣息凌。亂的少女,神情清醒幾分。
琉玉隻感覺到他微涼的發落在她臉頰上,一時有些分辨不清他在說什麼。
他卻極認真地強調:
“我不喜歡這種交易。”
交易?
琉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他以為她是因為他幫了忙,所以才給予他這一點甜頭。
琉玉沒想到他會在這種事上有這種奇異的執著。
她沒有解釋,略有些腫的唇瓣動了動,道:
“說得很好。”
“既然這麼不喜歡,可以不要抵著我的腿了嗎,挺硌人的。”
“……”
靜默半晌後,墨麟面色平靜道:
“有什麼硌的。”
“不是渾身上下隻有嘴硬嗎?”
琉玉呼吸微凝,全然沒想到他會說這麼……下。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