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妖鬼個個都能打,我喜歡這裡。”
仙都玉京的那些修者雖然實力也不俗,卻並不會這樣說切磋就切磋。
自矜身份的貴人們更愛清談。
談道法,論玄理,摈棄那些俗不可耐的拳腳功夫,追求遠離紅塵的至高境界。
朝鳶不喜歡那麼虛的東西。
她就喜歡這樣刀光劍影,拳拳到肉。
“朝暝呢?”
朝暝餘光瞥見那黑壓壓的一片鹿鳴山妖鬼,心都懸得高高的,卻見自家小姐一副不當回事的模樣,輕嘆著別過臉道:
“……還可以,沒我想象得那麼糟。”
來過鬼道院,他才發現自己從前對妖鬼其實並不了解。
他一直以為妖鬼是愚昧的奴隸,是偽裝成人形的怪物。
但來了之後才發現,妖鬼與人族之間的差距……並沒有他想象得那麼大。
人類的形態下,並沒有藏著什麼非人的本體。
或許有的可以幻化出蟲類的觸角,有的能生出水中呼吸的鳃和魚尾,還有的能扒下自己的皮如扒下一件衣服。
但除去那些怪異的部分,他們並不能幻化成獸,也不靠食人為生。
並沒有世人口耳相傳的那麼妖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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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道院妖鬼中有人伸出一個拇指:
“我也覺得你們玉京人做的東西怪好吃的!之前還以為你們真的天天吃石頭呢!”
朝暝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嫌他浪費糧食,順手就把他的剩飯扒拉幹淨的妖鬼,忍不住道:
“……不是石頭,是玉屑,謝謝。”
不過總算有人肯定了他們仙都玉京的膳食。
朝暝頗為自得。
聽完兩人的回答,琉玉抿唇輕笑。
“——我也曾如大晁諸多百姓那般,認為妖鬼殘暴、嗜殺、愚昧,認為人族與妖鬼之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血脈界限,而忘了妖鬼本就是人族的愚昧殘忍而造就的後代。”
前晁皇室愚昧,送人族女子進貢於天外邪魔,企圖換得暫時安寧。
天外邪魔因此而制造出大量妖鬼,又與妖鬼一道肆虐神州,孕育出了更多的妖鬼後代。
妖鬼從邪魔身上獲得了超越人族的力量,但賦予他們血肉和思維的,卻是人族。
“人有聖人,亦有惡徒,妖鬼雖有非人之姿,卻可生出人族之心,既有人族之心,又為何不能與人族享同一片天地,受同樣的尊重?”
琉玉環顧周遭,笑意微斂。
如遠山起伏的黛眉下,那雙明若晨星的眼凝著十年顛沛,十年風霜。
“今日諸位護我陰山琉玉的女使,我也在此允諾——”
“若諸位願意真心尊我為九幽之後,有朝一日,我定會帶著願同人族和平共處的妖鬼,越過這道妖鬼長城,去看南邊的萬山花開,玉京繁華。”
語落,泛起漣漪無數。
鬼道院外一片寂然,無人出聲。
蹲在鬼道院牆頭上的方伏藏垂首,煙管內的煙絲被引燃,發出細小噼啪聲。
煙霧繚繞中,他呼出一口氣。
年輕人……真是一身使不完的牛勁呢。
過了好一會兒。
鬼道院這邊,有妖鬼低聲問:
“……啥意思?下次咱們鬼道院休沐日要去看花?”
“沒文化就閉嘴,別給咱們鬼道院丟人。”
十八鬼將終於回過神來。
他們倒是聽得很明白,但正是因為太明白,他們回過頭去,已經從鹿鳴山這三千妖鬼們的眼中看到了幾分動搖。
他們率領著三千妖鬼,有世族在背後供養,時不時就能去劫掠邊境百姓打打牙祭,日子過得不知道多好。
跟著這兩個年輕人與仙家世族為敵?
吃飽了撐的吧!
“別聽這臭丫頭胡說八道!他們這些仙家世族最會耍嘴皮子,到最後被賣了還得給他們數錢!”
十八鬼將眼中兇光畢露。
這大小姐離他們不過數丈遠,若是能趁其不備,當場斬殺,他們亂了軍心,說不定就能順利殺出……
殺意逸出的瞬間。
剛剛邁出一步的鬼將隻隱約聽見火焰轟響。
待他意識到什麼,側頭望去,整個視野已被鋪面而來的幽綠鬼火佔據。
鹿鳴山三千妖鬼從未與九幽的這位妖鬼之主打過交道,這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到無量鬼火。
這道瑩綠鬼火仿佛能衝破一切勢的壓制,擊碎妖契與鬼炁凝成的屏障,不過眨眼之間,十八鬼將已有大半淪陷於鬼火之中。
琉玉回身注視著這一幕。
“……饒命!尊主饒命!我等願意臣服……”
“從你們不願歸順九幽,而聽從仙家世族之言,劫掠百姓時,你便沒有了臣服的資格。”
掌心鬼火灼灼燃燒,鬼火撩起的風掀動他衣袍。
站在鬼車上的妖鬼之主垂眸俯瞰著這片火海,眼中無喜無悲,唯有一片安靜。
“而當你們對她動了殺意時,已必死無疑。”
鬼火燃盡。
十八具屍骸連他所在的鬼車都未能接近。
墨麟掀起眼簾掃過後方的三千妖鬼,緩聲道:
“十日後,是九幽的鬼戲仙遊祭,也是十二儺神重排序列之日,願意歸順的,皆有參與的資格。”
鹿鳴山妖鬼們頓時眼前一亮。
九幽的十二儺神——他們也能競爭一下?
這要是能闖進去,豈非一下子從不入流的流匪,成了九幽的正規軍?
但仍然有沒腦子的愣頭青問:
“那要是不願意歸順呢——”
睫羽微垂,妖鬼之主沉鬱冷淡的視線落在那十八具屍骸身上。
三千妖鬼:“……”
懂了。
就根本沒有選擇是吧?
-
入夜。
極夜宮燈火搖曳。
出了一趟遠門,路上顛簸,算起來竟沒正經睡過一覺。
待鹿鳴山妖鬼的事塵埃落定,琉玉終於回主樓,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時辰的澡。
出浴時,少女眉目被氤氲水霧染上幾分餍足慵懶,好似休憩夠了的狸奴,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慢悠悠的闲散松弛。
推開門時,綠衣妖鬼正斜倚著窗棂,眺望極夜宮之外的九幽城池。
冷峻眉目像是凝著化不開的心事。
琉玉真是不知道,怎麼會有人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洗完了?正好,我有事要同你……”
墨麟剛轉過臉,就正瞧見了琉玉此刻的模樣。
她沐浴太久,水溫蒸得她兩頰潮紅,眼眸也似兩丸浸在池中的玉石般水潤,烏發有幾縷沾了水,軟軟地貼在腮邊,襯得她面龐柔軟如花瓣。
“說什麼?”
她走近了些,目光掃過他面前桌上隨意擺放的沙盤。
她猜他要說的應該是白天那三千妖鬼的事。
對於善戰的妖鬼而言,三千這個數目並不小,的確需要好好商議後續的安排。
還有鬼戲仙遊祭……
琉玉回想起了前世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
但等了許久,墨麟卻遲遲沒有開口。
她抬起眼:“怎麼不說了?”
墨麟看著她湿潤細密的睫毛,一時竟完全想不起方才要說什麼。
琉玉餘光掃過內室。
“既然你不說,那就我先說啦。”
她繞過墨麟,在窗邊的紫檀木躺椅上躺下,手臂松松垂落在扶手上,琉玉再一次躺上去,還是覺得這躺椅雖然醜了一點,卻不知為何特別合她的身型,比別的躺椅躺著舒服許多。
這也是當初她沒有把這躺椅搬出去的原因。
少女眼尾似笑非笑地勾了起來,道:
“我聽說,有人花了大價錢從我三叔那裡買了仙靈紫檀木——讓我們猜猜,是哪個冤大頭呢?”
第25章
琉玉不喜歡正襟危坐這件事, 在仙都玉京的世族中不是什麼秘密。
時下雖已有高座椅凳,但在世族帝室之中,仍以席地跪坐為禮制, 宴飲、聽學、駕車,統統都得保持正襟危坐的儀態,方顯禮儀周全。
檀寧就是這套禮制的忠實信徒。
琉玉以前很懷疑, 就算哪天天塌下來了,她也會先把自己擺成這個坐姿再死。
年紀小一些的時候,琉玉也不得不學這些,但到了琉玉十三歲那年, 陰山家從一個世族中的新出門戶, 一躍到了能與相裡氏這種頂級豪門爭鋒的地位,再加上琉玉以十三歲的年紀考入靈雍學宮。
家族與自身天賦的兩重榮耀, 令琉玉不必再用任何世俗的貴族禮儀來裝點自己。
以前靈雍學宮每堂聽學都要跪坐一個時辰,琉玉大手一揮, 給整個學宮換了新坐具, 讓所有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著聽。
旁人邀請她去府內做客清談,到了一瞧, 又要席地坐上五六個時辰,琉玉掉頭就走。
到後來,有人欲邀她入府做客,必得為她專置一套坐具,才能讓大小姐屈尊多待上一段時間。
墨麟在很久以前, 也曾遠遠見過她側臥在棠花樹下矮榻小憩的模樣。
那些遙遙打量她的世族公子, 寫下許多“綠雲微斜, 香腮若雪”“隻恐夜深花睡去”的溢美之詞。
他寫不出那些華美辭藻。
那時他隔著花影遠遠一瞥,隻覺得她那樣睡著, 應該不會太舒服。
到後來,知道她願意嫁到九幽,來到他身邊時,墨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給她打一把能讓她可以舒舒服服休息的躺椅。
會做躺椅的匠人不多,即便做,也是按照男子的身型做的。
她身量比尋常女子要纖細修長,但也還沒到男子身型的程度。
墨麟不知她具體的身量尺寸,隻能憑借自己的記憶勾畫出她修長的頸,盈盈的腰,她執劍的那隻纖細而有力的手臂,還有藏於裙擺之下的膝彎與腳踝。
他從沒做過如此細致的手工活。
他學得慢,做得也慢,十日時間,做廢了好些料子,山魈路過房間瞧見那些奇形怪狀又價值不菲的躺椅,心疼得快嘔血。
那時的墨麟隻是看著做好的躺椅出神。
她會喜歡嗎?
九幽的晴日不多,也賞不了花。
但他還是想象著,或許會有那麼一日,她就躺在這張躺椅上,在他咫尺之間安睡。
而現在,陷在椅子內的少女薄衫散亂,像一蓬蓬亂雲,半掩著她皎白如月的鎖骨。
她沒有休憩,而是用她那雙顧盼流輝的眼眸,勾著一點戲謔的笑意瞧他,像是將他所有的秘密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