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元年後,他們逃亡,求生,最後被轉入無色城作為權貴取樂之物。
就算他們自己想有點教養,誰又會教養他們?
不知回憶起什麼,琉玉眸光漾開,微微有些出神。
與此同時,離內室還有一重門的山魈停下了腳步。
他耳力極佳,偏偏到的時機不太好,前面所言一概沒聽清,隻聽見琉玉那一句“沒教養”。
跟隨在他身後的妖鬼悠悠出聲:
“怎麼不走了?山魈,尊主可是讓你去給大小姐道歉呢。”
又有一人低低發笑:“咽不下這口氣是吧?”
“不是我說,”紅發如火的妖鬼雙手抱臂,嗤笑道,“真跟仙都玉京的人動手了又如何?這可是在九幽,難不成還要長他人氣焰?玉面蜘蛛一派在暗中鬧得越來越兇,尊主還要如此抬舉這個陰山琉玉,未免也太……”
山魈回過頭盯著他:“太什麼?”
聽聞今日山魈在樓外差點同仙都玉京的人打起來,平日率領各部的十二儺神難得齊聚在此。
十二儺神,是當初火燒無色城一戰中跟隨墨麟殺出重圍的十二名強者。
九幽建立後,包括山魈在內的這十二妖鬼組成了墨麟的直屬隊伍,與妖鬼之主共同統率萬千妖鬼。
和大晁注重血統尊卑的人族不同,這些奴隸出身的妖鬼不在乎血脈,隻在乎強弱。
他們臣服於墨麟,隻因為他是率領妖鬼殺出大晁的強者,是這世間唯一一個能同時掌握鬼炁與妖炁的最強妖鬼。
可若有一日,他不再是妖鬼們心悅臣服的強者,而是成了仙都玉京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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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發妖鬼不說話了,隻是眸色幽深地迎上山魈的視線。
靜默良久。
山魈撤回了朝內室邁出的腳步。
-
風吹花簌簌。
淡粉色的山櫻花花瓣從枝頭墜落,在朱漆耳杯中漾開層層漣漪,又在眨眼間化作一枚翠綠葉片。
——九幽百花不生,這些幻術變幻的花一經觸碰,便會變回本來的模樣。
託著酒盞的墨麟垂眸瞧著那片翠葉,神思還沉浸在方才內室的一幕幕場景中。
那句“做了我陰山琉玉的夫君”。
少女說這話時細眉輕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輕盈,漂亮得不像話。
他曾在她臉上見過許多次這樣的眼神。
但從沒有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回過神來,墨麟撐著額角,抬眼看向折返的山魈一行人。
這一眼冷冷淡淡,卻又好似能看穿人心。
他在等他們的解釋。
“……尊主。”
頂著壓迫感十足的視線,山魈咬了咬牙。
“尊主,這歉非道不可嗎?屬下今日與仙都玉京的人起衝突,是不忍見尊主如此忍辱負重,陰山琉玉身在九幽夜彌天都能如此驕縱跋扈,可想見內心對九幽,對尊主是何等輕視!要不是九幽初建,需修養生息,必須與大晁談和,她真以為——”
“知道必須忍耐,卻又如此忍不下來,到底是因為她驕縱跋扈,還是因為她是陰山琉玉,是陰山澤的女兒?”
墨麟一針見血,戳穿了山魈的心思。
山魈不說話了。
他厭惡陰山琉玉,三成因她本人,而七成,的確是因為她的家族。
“如他所想的,還有幾人?”
綠衣妖鬼眸光冰冷又凜冽,掠過堂內眾多身影。
“有不滿之處,就趁今日機會,按九幽的規矩解決——從誰開始?”
依照九幽鬼律所定,下位者盡可向上位者宣戰。
下位者勝,則取代上位者,下位者敗,則當場絕命。
雖然有血腥殘酷之處,但也正是這樣的鐵腕,才使得墨麟能在千萬妖鬼中迅速確立妖鬼之主的地位,令九幽成為一股仙家世族們不敢小覷的力量。
十二妖鬼皆屏息垂首,堂內一片死寂。
良久,山魈緩緩向前跨了一步。
隊伍中,個頭嬌小的鬼女很輕地哎呀一聲。
紅發妖鬼掀起眼簾瞧了瞧,又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眸。
山魈這個蠢蛋,果然一撺掇就當出頭鳥了。
“若尊主執意如此,山魈願以死諫——”
一陣琉璃珠簾碰撞的聲響打斷了山魈的慷慨陳詞。
眾妖鬼齊齊回首。
未見其人,先嗅到一脈淡雅燻香。
香道是專屬於世族華宗的消遣,大大小小的世族都各有自家獨一無二的香料配方。
據說陰山氏的族人慣用一種名為群仙髓的香方,造價昂貴,陰山氏卻日耗數車,每日燃之,如焚金銀。
九幽妖鬼皆是奴隸出身,剛吃飽飯沒幾年,對此等風雅之物嗤之以鼻。
但當簾後身影顯露人前時,眾妖鬼又突然覺得——
那個什麼香,貴點就貴點吧。
這樣的瑰姿豔質,有什麼是配不上的?
“還懂死諫,也不是半點墨水都沒有嘛。”
少女清音婉轉,猶如玉振,聲線很是動人。
就是這話說得……不太好聽。
隨琉玉一同而入的,還有烏泱泱的一眾女使。
有人手持燻籠,有人手捧軟墊,琉玉離落座還有幾丈的距離,女使便已撤了桌上之前備的東西,換上了更為精致新鮮的瓜果點心,順帶再鋪上她們自己的軟墊。
行走無聲,做事條理分明,整個九幽也找不出幾個有這般素養的妖僕鬼侍。
簡直將他們襯成了草臺班子。
琉玉在墨麟身旁的位置坐定,放眼一看,眉梢微動。
九幽的十二儺神竟然全都在場。
雖然站出來的隻有山魈一人,但看這氣氛,這看她的目光,堂內餘下的其他妖鬼,恐怕或多或少都有與他同樣的怨氣。
前世的此時,琉玉根本沒有在極夜宮久留,一大早就帶著女使回集靈臺安置了,所以完全不知道還有這件事。
她安插在極夜宮的眼線隻說山魈辦事不力,被墨麟遠派去妖鬼長城附近,鎮守九幽邊陲,此後一直沒有再回都城,但具體因為什麼,卻不清楚。
而墨麟……
琉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綠衣妖鬼。
他從頭到尾也沒跟她提過這件事。
無論是十二儺神對她的不滿,還是讓她放下架子與九幽妖鬼和平相處之類的要求。
他都未有過隻言片語。
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前世的琉玉是不會察覺到的。
也不能說是遲鈍,她生來皺個眉頭,就有無數人忖度她的心思,替她排憂解難,她要做什麼,就會有人提前替她掃清障礙,絕不會讓路上冒出的幾粒石子硌了她的腳。
直到後來,順風順水的大小姐失去了替她遮風擋雨的家族,才意識到這世間路有多崎嶇難行。
也意識到,原來護著她的,還有一個她從沒正眼瞧過的妖鬼。
琉玉收回視線,託著腮,望向堂下道:
“要死諫什麼,繼續說啊。”
十二名妖鬼朝她投來復雜眸光,山魈更是一副要用眼神殺了她的模樣。
而那名紅發如火的妖鬼隻冷眼掃過琉玉,向上首的墨麟道:
“山魈乃十二儺神之一,尊主就算要懲處,也還請給他幾分體面,莫要當著無關的外人動刑。”
真有意思。
她願不願意當這個尊後是一回事,這些人承不承認她的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琉玉笑了笑,以眼神示意朝鳶朝暝二人稍安勿躁。
“若我沒記錯……你是叫攬諸?”
紅發妖鬼顯然意外於琉玉竟知道他的名字。
“是。”
“十二儺神之中,你位居首位,極夜宮的守衛,皆由你負責?”
攬諸眯了眯眼,扯開唇角:
“沒錯,陰山小姐有何指教?”
如此和顏悅色,難不成這個難伺候的大小姐轉性了?現在想著要緩和兩方的關系了?
也不想想自己是誰的女兒,簡直痴人說夢——
琉玉偏過頭,對墨麟道:
“撤了他吧。”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令堂內的十二儺神齊齊抬頭,就連身旁的朝鳶朝暝二人都有些意外。
回過神來,攬諸臉色驟變,高喝一聲:
“撤我?憑什麼!”
她算什麼東西!她怎麼敢!
被綠衣妖鬼三指捏住的朱漆耳杯懸於半空。
半晌,耳杯置於桌案,輕碰出一聲悶響。
“給我一個理由。”
琉玉本可直接明言,卻在解釋的前一刻止住了話頭。
她道:“若我不給這個理由呢?”
她在九幽的一舉一動,都不代表她自己,而是代表了大晁世族與九幽妖鬼之間的博弈。
新婚第一日她就突然撤了攬諸的職,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是仙都玉京在立威。
她若是墨麟,不管是不是有正經理由,都不會在這一天讓自己的人塌臺。
四目相對,墨麟盯著她許久,長眉如烏雲壓沉。
“……你是九幽尊後,有裁撤十二儺神之權。”
那張蒼白而沉鬱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墨麟從琉玉身上收回視線,語調冷淡道:
“但若他們要以下犯上,向你發起挑戰,你也要承擔這個後果,自己想清楚,為了這麼點事死在九幽值不值得。”
公事公辦的口吻,仿佛隻是在盡自己的告知義務,不帶半點私人感情。
然而朝暝的餘光卻瞧見自家小姐彎起唇角,不知在笑什麼。
朝暝若有所思。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他們不知道的事?
成婚之後,小姐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見墨麟竟默認了琉玉的尊後實權,攬諸終於忍無可忍,殺意伴著洶湧妖炁騰起:
“剛嫁來九幽就敢插手我九幽內務,陰山琉玉,你真當全天下都是捧你們那幫世族子弟臭腳的——”
劍簪出烏發,如寒霜出劍匣。
未等攬諸的話說完,凝著金色靈光的劍簪眨眼便化作了一把通體冰透的長劍,轟然擊碎了攬諸周身防護的妖炁,直直朝他面門撲去!
錚——!
攬諸看著那距離他瞳仁隻有一寸的劍尖,渾身僵硬,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
旁觀的眾妖鬼皆心中暗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