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由頭卻不在今早的這一場衝突。
紅羅帳內燃著一脈暖香,他凝眸,看著被自己捉住的纖細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從窗戶跳出去摻和的模樣,他攔了一下,本以為對方會立刻掙開,卻沒想到她隻是任由他這麼攥著,還託著腮,略帶好奇地打量他。
若沒有之前那些事,這反應幾乎算得上友善。
可但凡回想起自她抵達九幽後的樁樁件件,墨麟自己都覺得這念頭可笑。
她若是對九幽有半分好感,也不至於在集靈臺待嫁時不僅禁止妖僕鬼侍踏入內殿,連他派人送去的吃食都退了回來,整個集靈臺上下隻用他們從仙都玉京帶來的物資。
新婚之後,她也不打算搬入主樓,要與她從仙都玉京帶來的人仍住在集靈臺。
甚至昨夜少女還問他,知不知道她在仙都玉京時有個感情還不錯的青梅竹馬。
她說,他們這樁婚事不過是權衡利弊的結果,最好隻求相安無事,不求無用情意。
雖說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樁婚事是怎麼來的,但她真是連裝都懶得裝,就差立個牌子,寫明她是仙都玉京派來監視九幽的眼線,而不是真的想當他的尊後。
他原本也都接受了現實,甚至昨夜都沒有同她圓房的打算。
可她卻主動放下紗帳,解了他的腰帶。
“聯姻是我主動提出的,也沒有守活寡的打算,但——”
跨坐在他腰身上的少女,盯著他因情緒起伏從胸前蔓延至脖頸的黑色蛇鱗道:
“至少在這種時候,可以不要露出這一面嗎?”
蛇鱗是屬於妖鬼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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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厭惡他身上屬於妖鬼的那一部分。
那一瞬,他眼底的幽暗幾乎要吞沒一切。
琉玉敏銳地察覺到了墨麟身上的戾氣。
到了這個地步,琉玉還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就太遲鈍了。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好像確實回到了自己剛嫁到九幽的那一年。
就在她與墨麟剛剛完婚的第二日。
至於墨麟對她的冷淡態度,琉玉結合樓外的衝突,也大致回想起了經過。
前世自她嫁入九幽後,這樣的矛盾數不勝數。
琉玉是什麼身份?
她是靈雍仙道大會最年輕的仙魁,是豪門華宗傾盡全力培養出的金枝玉葉。
但在婚約定下後,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的手下敗將,那些庸碌無為卻又拿她沒辦法的仇敵,終於從她光輝奪目了十多年的聲名裡尋到了一絲瑕疵,在她的背後幸災樂禍,卻又佯裝同情地感慨——
不愧是陰山琉玉,真是顧全大局。
要是讓我嫁給一個妖鬼,不如死了算了。
聽說那妖鬼日日生啖人肉,長得三頭六臂,要與這樣的怪物同榻而眠,真是勇氣可嘉啊……
流言與譏諷如潮水,將年少驕傲的琉玉吞沒。
琉玉其實並不討厭妖鬼。
妖鬼乃邪魔與人族結合誕生的物種,若當初不是人族皇室昏聩,以為獻祭無辜女子就能平息魔禍,也不會造下這樣的惡孽。
那時的琉玉,隻是無法適應從雲端跌入地獄的落差。
但讓如今的琉玉來看——這算什麼地獄?
眼前的九幽,朝鳶與朝暝尚未遇難。
遠方的仙都玉京,爹娘和她那個便宜妹妹都還好好活著。
還有她的仇敵,正一無所知地等著她去取他們的性命。
少女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這一世從頭來過,雖然沒有讓她直接回到嫁人之前有些可惜,不過……
好像也不算特別可惜?
琉玉的目光落在墨麟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掌心幹燥冰冷的觸感還留在她的腕骨,交錯縱橫的傷疤與繭貼著她的皮肉,讓琉玉突然有了幾分實感。
就是這雙手,燃起令仙都玉京無數人膽寒的無量鬼火,將整個九方家化作一片火海,讓她恨之入骨的仇敵在烈火中發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前世的琉玉對這個夫君有過怨怪,有過忌憚,也有過幾分微妙的欣賞。
然而到最後,也沒有向他敞開心胸哪怕一次。
……如果前世的做法隻會走向死局,那這一世她換一條路走,又會通向何處?
“看什麼。”
墨麟眉間微蹙,以為她是不滿他的冒犯,隨即松開了琉玉的手腕。
昨夜,他已經摸清了她的態度。
她隻允許兩人在床笫之間有所接觸,結束後,她便翻臉無情,要不是顧忌著外面還有其他人,恐怕連過夜都不一定讓他過。
她所做一切皆是為了陰山氏。
否則,她根本不願與他有半分交集。
墨麟很清楚這一點。
“放心,沒人會上趕著給你花錢,那些衣服你不穿就算了。”
他面色冷淡如霜,語調亦是沒有波瀾。
“昨夜你說要搬去集靈臺住的事,我同意了,還有其他的什麼……一月一次,瑣事不管,但錢你管,這些我都記住了,還有什麼需要啊大小姐。”
說完,墨麟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
這些要求她也真敢提。
但轉念一想,昨夜她連她有個心儀多年的青梅竹馬都敢直言不諱,她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要什麼都可以?”
回過神來,墨麟看著少女那副與昨夜相差無幾的坦然面孔,譏諷冷笑:
“你覺得呢?難不成要我的命也會給你?”
琉玉想——
是啊。
不僅給了,還給得很幹脆呢。
窗外一陣潮湿微風吹來,隻以錦被蔽體琉玉掃了眼一片狼藉的床榻,沒找到她的衣裳,隻看到一件松綠色的寬袍搭在榻尾。
她順手拿來,披在肩上。
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動一瞬。
妖鬼眸光幽幽地盯著她,難掩其中異色。
……昨夜同榻之前,她不是說自己潔癖,連床上的被褥紗帳都要換她自己帶來的嗎?
此刻的琉玉哪裡記得這些細枝末節。
她前世在外流亡十年,潔癖這種毛病早就被苟且偷生的日子磋磨沒了,為了逃脫追殺連人皮都披過,哪裡還會挑剔這些。
少女眼尾彎彎,偏頭望著自己的妖鬼夫君。
“既做了我陰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你的權還有財,本就有我的一半。”
屬於妖鬼之主的濃綠寬袍裹著她,如一捧盛夏綠意擁著最嬌豔的那朵牡丹。
“讓山魈把箱籠都抬上來吧,送給我的東西,豈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
第3章
琉玉換上了山魈帶來的常服之一。
仙都玉京時興褒衣博帶,用色淺淡,多見月白、桃紅、水綠這樣的淡雅之色,取翩然欲仙的韻味。
而九幽,說句不好聽但事實如此的話——頗有窮人乍富,火燒富貴的奢靡之風。
屏風後,女使正在為琉玉腰間佩玉。
用瑪瑙珠和綠松石串聯的玉璜壓著雀藍鎏金織錦袍的衣擺,衣袍上的金線在日光下泛著一層光暈,襯得金線牡丹色澤濃麗,透著華麗詭譎之美。
真是恍然若世啊。
琉玉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想。
有那麼一瞬間,琉玉仿佛覺得前世的血海深仇與十年復仇的風雨飄搖,都恍惚化作了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夢醒之後,她還是那個有家族作為後盾,行事可恣意妄為的陰山琉玉。
可惜,她心底又有個聲音很清晰地在說——
怎麼可能。
大廈傾頹,非一日之功,摧毀陰山氏的那場滅頂之災,起源也並非在百年後。
以母親南宮鏡的手段,即便作為家主的她和父親陰山澤二人身亡,偌大宗族也會有後備子弟撐起陰山氏的門楣。
絕不會一夕之間土崩瓦解,連遷徙別地的餘地都沒有,就這樣滿門覆滅,幾乎死得幹幹淨淨。
隱患必然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埋下了。
隻是從前族中長老對她的要求是專心修行,不理俗務,琉玉大多時間或是身在靈雍學宮修道,或是與大晁其他世族應酬往來,陰山氏內部到底出了什麼紕漏,她兩眼一抹黑。
還好,至少她知道一個九方家。
親手殺害爹娘的九方彰華,追殺她十年的九方氏家主——
這些事,都不是用通訊陣能夠說明白的。
她必須盡早回一趟仙都玉京。
視線微挪,琉玉從銅鏡中看到了周圍女使們見鬼似的眼神。
“不好看?”
女使們面面相覷,不敢妄下點評。
唯有方才那個在樓外攔住山魈的女使出聲:
“好看是好看,可小姐……要是讓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知道您如此裝扮,來日就算回到仙都玉京,也一定會被他們譏諷的……”
琉玉看向女使捧來的黑漆蝶紋匣子。
“燕雀嘲哳,安入鴻鵠之耳?”
少女挑開鎖扣,從滿匣的玉質劍簪中挑了一隻捏在指尖,靈巧地轉了一圈。
“想讓他們閉嘴,靠的不是幾件衣裳,得看我來日以何種方式重回仙都玉京。”
捧匣子的女使忽然抬眸,正迎上琉玉噙著淺笑的眸子。
“方才在樓外,那句‘你們九幽人都這麼沒有教養嗎’,是你說的?”
笑望著她的眼眸盈盈如春水,女使錯開視線,將頭低得更深。
“是。”
“看你有些眼生,是臨行前父親安排來的五名女使之一?”
“正是,奴婢名喚綠珠。”
頓了頓,綠珠開口道:
“小姐深居,不知九幽這些妖鬼粗鄙無知,夜宴上更是言語無狀,說什麼……昔日在無色城凌駕於他們之上的無色城城主,恐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視若珍寶的女兒會跟他手底下的奴隸睡在同一張……”
窗棂處的方向有出鞘聲。
不知何時蹲在窗邊的玄衣少女拇指推劍出鞘,烏瞳漆黑:
“名字,剁了。”
琉玉將朝鳶的劍柄推了回去。
“不至於。”
朝暝打量著琉玉的表情,神色古怪地問:“小姐真不生氣?”
前世陰山氏覆滅後,她見識過了太多的人性幽微之處。
這些妖鬼從前在無色城內備受欺凌,如今好不容易翻了身,可不得拿她這個無色城城主之女撒氣?
“人性而已,何苦生氣?”琉玉瞥了捧匣女使一眼,笑意幽深,“就如她說的那樣,他們又沒什麼教養,對吧?”
妖鬼是從娘胎裡就帶著枷鎖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