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他的視線,黎砚知眉頭皺了一下,梁昭訕訕地轉回身去。
到了住處,夜更深。管家將她們的行李搬到客廳,黎砚知每年隻來這麼一次,管家將別墅內外打理得分外合宜。
管家不住在這裡,在離這個樓盤不遠的地方租了房子,放下東西,匆匆趕回去。
這棟別墅在裝修的時候,加裝了更多類型的燈具,客廳的進門處,甚至有攝影棚專用燈。黎砚知給自己倒了杯水,倚在餐桌的邊緣。
回到國內,她換回了之前的手機號碼,電話卡剛插上去,即刻被滯後的消息填滿。
開機時,消息欄裡的匯款信息劃不到盡頭。來自不同的匯款人與銀行。
微信裡隻有鍾飛雲的消息,半個小時之前發的,【你絕對猜不到孫總約我去了哪裡聊工作。】
【就知道你不猜,我倆去玩密室了!組隊的人有點少,我想著她和邱瑩也認識,就叫了邱瑩過來,邱瑩又叫了祝梨,現在我們二十多個人進密室了】
【那咋了.jpg】
想象了一下畫面,黎砚知慢悠悠給鍾飛雲回復,【拍一下】
鍾飛雲回復很快,迅速給她傳過來一張照片,是一群年輕人的合照,中間幾個人拿著手電照明,大伙擠在一起對著鏡頭比反v,人數太多,多數人都隻塞進去邊邊角角。
【人真的太多了,npc都不敢貼臉,隻敢離我們很遠地叫三兩聲,一點也不嚇人】
鍾飛雲好像是真情實感在抱怨,黎砚知也很無聊,很快為她出謀劃策。
【你們合照的地方後面的走廊很好,預估不到一米二寬,你掛上去,可以嚇到人。】
【我試試】
黎砚知喝了口水,沒等太久,鍾飛雲便興高採烈地反饋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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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成功,不過她們發現我了,現在走廊奇形怪狀掛了一排人】
【等一下,npc好像被我們嚇哭了。】
黎砚知淡定回復,【拍一下。】
這次鍾飛雲不秒回了,大概是掛在牆壁上哄人實在分身乏術。黎砚知放下手機,再度無聊起來,索性盯著房間裡唯一的活物,打轉,掃量。
梁昭被她看得不知所措,他立在待客的沙發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充足的光線往往可以補充更多細節,黎砚知將腿收起來,梁昭來到她身邊將近一個月,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長相。
大部分人在她眼睛裡面目模糊,像市場裡供人採買的生肉一樣,鮮紅、統一。
她一向對無關緊要的事物漠不關心。
就像達裡安,在她這裡,隻是一雙潭綠色的眼睛;路原,是一顆優質的喉嚨;而夏侯眠,是一隻沉默的右手。
還有李錚。
想起這個名字,黎砚知真切的笑了,真是一個親切的名字。
李錚,她的哥哥,散發著傷心的氣味。
她的笑聲很輕,純白的幽靈一樣,梁昭覺得後頸發冷,為她不知緣由的開心,這些天已經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黎砚知的開心總有代價。
他像一個看主家臉色的下人,強行咧開嘴角陪襯著笑臉。
黎砚知走過來,突發奇想,“你以後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姐姐。”
梁昭大駭,在他心裡,姐姐和黎砚知一樣,都是可怕的女人。他的日子已經足夠艱難了,不需要刷新強度了。
“您,您說什麼?”
話音剛落,黎砚知已經走到他面前來,直直地看著他,漆黑的眼瞳一動不動。
她忽然失望起來,越發看清了梁昭的臉。
鑲在梁昭眼眶裡的,是發黃的劣質塑料珠。
她面上的執念倏然平淡下來,攬過梁昭的脖子,親了親他的眼睛,“沒什麼,早點睡。”
其實一夜未眠。
失眠對於黎砚知來說,不是常事。隻是她的精力很好,可以將通宵帶來的影響忽略。
到了墓園的時候,天才蒙蒙亮。
墓碑的臺子上已經放了一束花,純白的香雪蘭,枝蕊繁盛,似乎是過了夜,枝幹上裹了層霜寒氣。
這樣的花年年都有,各年種類不同,隻是開兩三天就敗。
黎砚知蹲下去,將花捧到懷裡來,仔細地捏死花瓣上貪食的飛蟲。
石碑上的黎書,是黑白色的,笑意慈愛,似乎是十分包容地注視著她的殺生之舉。她最喜歡黎書這張照片的神態。
黎秀來得比她稍晚些,她帶了助理,放下成捆成排的祭品與紙錢。
黎砚知沒有回頭,反而是黎秀蹲下來,一樣蹲到黎書的視線裡,黎秀難得地關心她,鬼上身一樣,“來這麼早,你吃早飯了嗎?”
黎砚知沒有回答她,就地坐下來,“你剛出獄的時候,姥姥去找過你,是不是。”
黎秀沉默了一會才說話,“你知道。”
那時候她很不體面,是黎書無法忍受的失敗者,她來找她,一定會悄無聲息。
黎砚知笑了,“我知道,我不明白她,卻很了解她,她既然希望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一定會去親自確認。”
黎秀轉過臉去,墓園在半山腰,霜寒露重的地方,她透過稀薄的霧氣看過去,看著黎砚知冷漠的側臉。
黎書和她說過,黎砚知是個聰明絕頂的好孩子。
說這話的時候,黎書穿著溜光水滑的裘皮大衣,那衣服的下擺寬大,鋪在她矮小的沙發上,像是突發的洪水。
茶幾上擺滿了黎砚知的各項獎狀,黎書如數家珍,為她一樣一樣介紹。
“你見多識廣,來看看,這些獎項有沒有含金量,這邊還有一沓,數都數不清。”
她掃一眼,很有耐心,“都是很權威的獎項。”
黎書興致更高,講起來黎砚知笑意收攏不住,“小丫頭比你還聰明,學什麼都快,之前老師還建議她去讀什麼少年班。”
“和同學相處的也好,雖然不愛說話,但是朋友可不少,小小年紀還特別有志向。”
黎書喋喋不休,唯獨說到志向,明顯滯澀了幾分,顯得底氣不足的模樣。
她心不在焉地聽,隻覺得這真是她這位年邁的母親心中理想的孩子。
“媽,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什麼。”
她說這話時,黎書顯現出釋懷的表情,像是冗長的廁紙文學終於進入正題,“秀秀,你和媽媽的緣分淺,其實說到底,我們之間也說不上誰對不起誰,以後你願意為別人做什麼我都不會再阻攔你。”
“但是,砚知的人生是完美的,她現在還小,你既然從裡面出來了,好好洗心革面,找份工作養活自己,以後,就不要和砚知見面了。”
黎秀回憶裡的黎書依舊溫和,笑意盈盈,連放起狠話來都那麼彬彬有禮。她回神過來,黎砚知依舊在捉著花瓣上的蟲子。
並且樂此不疲。
她也坐下來,坐在墓碑前的臺子上,後背對著黎書的脈脈溫情。
“你姥姥,對你很在意,她不希望你的方向因為我的影響而出現偏差。”
對於她的話,黎砚知的反應很冷淡。
黎秀順手從黎砚知手中的花束裡抽出來一朵,闲聊似的,“聽說你最近在拉投資,我看了簡介,主角60多歲,原型是黎書吧。”
“未來戰爭題材,近幾年這個題材能賺錢的不多,為什麼不選溫情家庭片,至少保本簡單...”
黎砚知眼皮抬起來,黎秀的話停在很微妙的茬口,她很輕易地幫她將後半句填補齊全——更何況,黎書的病情和離世本來就具備悲情色彩,是非常標準的煽情結局。
黎砚知搖頭,“你真的不了解她。”
黎書不會願意將生命盡頭的膽怯、痛苦、孱弱與人分享,被病情折磨得毫無尊嚴的時刻,她隻想靜悄悄的枯萎。
“她喜歡炫耀、喜歡張羅、喜歡得到關注。生病之前,她很喜歡拍抖音,每天看很多直播,很羨慕的告訴我,這些人有多少多少粉絲,賺了多少套房子。”
“她的賬號有5231個粉絲,她的關注就有5000個,她會因為視頻點贊多了一些就開始以為要出名了。”
“後來生病了,她隨手錄了個看病的視頻,那個視頻卻出人意料的火了,幾十萬的點贊,單視頻漲了三萬粉,她真的要出名了,卻拜託護士給她注銷了賬號。”
黎砚知直直看過去,“有些事情對她來說很重要。”
黎秀也不再說話了。
清早的土地,含著一口土腥氣,等地面稍微幹燥了些,黎秀開始焚燒帶來的紙錢。
燃盡的灰燼在空氣裡彎曲滾落,秋意微涼,被香火燒的暖烘烘。
黎砚知盯著舞動的灰燼,想念起黎書離開的那個下午。
黎書是看著海離開的。
海風鹹湿,黎書的身後事沒有她離開人世時那麼浪漫,她沒有要求將骨灰撒進彌留之際注視著的海浪裡,她已經很老了。
她要落葉歸根。
在一個黎砚知從來沒有去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