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趕天光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害怕的時候總是會逃避, 李錚從路原的住處回來後想起了很多從前。
其實存留在他身體裡那醒目的記憶不多的,他從小到大都這麼渾渾噩噩地過著,時間從他身體裡流過, 流水般的,隻留下一道淺薄的河床。
他想起箍在他背上的那個頑皮的幼童, 妹妹被家裡人養得很好, 手腳都有勁, 偶爾會把他的臉扯得生疼, 她那麼小的年紀,卻能看懂他忍痛的表情, 每每都咯咯笑著,像一隻得逞的小黃鸝。
她從小就愛騎在他背上,威風凜凜的小將軍。後來阿姨對媽媽說這樣對他的生長發育不好,媽媽偶爾也就會克制著妹妹。但妹妹像是聽懂了大人的話似的, 有勁的小手箍著他不放, 哭的叫天喊地的,他也就心軟了。
黎砚知也喜歡這樣對他,用雙臂勒得他忍不住叫痛,每次他沉默著承受她的捉弄的時候, 黎砚知都很愉悅。她不笑,但李錚能看得出她是由衷的愉悅。
多麼像的兩個人。
李錚的眼睑抽搐著, 連日失眠的作用在他身上起效,大腦都變得昏沉, 勾勒不出思維的邊界。沒有人知道, 在黎砚知將兄妹計劃說出口的時候, 他是竊喜的。他甚至覺得這可能是李澤西這個蠢貨的婚姻能帶給他的唯一一項收益。
如果妹妹還在,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隻要是妹妹對他做的, 他什麼都願意接受。他是這樣想的,也就是這樣去做。
李錚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久到他甚至有些恍惚,甚至從枕頭上聞到了黎砚知的氣味。
外面的衣櫃繼續倒著,沙發橫在門口,他第一次對一切的混亂視而不見。衣櫃,洗漱間,黎砚知的書桌,所有之前被黎砚知填滿的地方,他都仔細清點了一遍。什麼都沒了,黎砚知什麼都沒留下。
她搬走了。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生氣。李錚終於發現,他其實一直以來都忘了一件事情。
也許也可以說,是他一直以來都有意忽略了一個事實。
假的就是假的。什麼兄妹,都是他一廂情願罷了。打從一開始他就應該知道,他隻是黎砚知圍獵場的眾多獵物之一,而現在,黎砚知終於發現了他的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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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要他了。
所以即便他知道隻有路原能幫黎砚知搬家,即便他知道路原的住處,即便他在路原家門口堵上個三天三夜。
他也不可能得知黎砚知的去向。
他動不了,隻是麻木地側躺在那張單人床上,被子和枕頭上隱約的茉莉橙花似有若無,很微弱,他之前在黎砚知身上聞到過這種味道。
這種味道隻有很近的時候,他才能聞到。比如,他給黎砚知換床單的時候,給黎砚知洗衣服的時候,黎砚知興致起來時抱他的時候,還有,和...黎砚知接吻的時候。
他把頭深深埋進枕頭裡,毫無知覺地將頭一直往下壓下去,不知道為什麼,離得這樣近,氣味反倒更微弱了,他隻能埋得更深一點。悶厚的枕頭扼住他的呼吸,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直到他再次瀕臨窒息。
他聞到了那生動凜冽的氣味。
那是黎砚知賞賜給過他的,重生。
*
大型劇組的拍攝節奏和黎砚知自己組的那些學生劇組完全不同,但她適應得還算迅速。江令喜歡用自然光,所以每次日出和日落之前都是最忙碌的時候,往往這時候,全組都要趕天光。
她被分到了a組,最忙的一個組,夜戲拍到凌晨四點都是家常便飯。
按理說,她隻是來跟組的,不用每個環節都待到最後。她還記得自己被lvy送來的時候,周圍幾個場務悄摸使了幾個眼色,好像她臉上是大寫的三個字“關系戶”。
但黎砚知每場都跟著,她對這裡太新奇了。這裡有無數她隻在採訪裡和圖片上見過的設備,一場戲能燒掉四十來萬的頂級布光,也是在這裡她看到了阿萊65。
黎砚知知道的,她不可能一輩子拍小成本短片的,等她有了資金和時間,她會去拍故事片的,像江令一樣。
這幾天西北天氣不好,總起風沙,統籌臨時改了各組的通告,先緊著室內的戲拍。室內戲份的話各組都不缺人,也就不需要黎砚知幫忙。和演員不一樣,她沒有固定的休息區域,隻能路原隨時拎著折疊凳跟著她跑。
“砚知,喝點水吧。”見黎砚知總算有歇下來的意思,路原殷勤地撐開折疊椅,取下身後的大背包從裡面抽出一個保溫杯。
黎砚知松了松衣領,從路原口袋裡隨便摸出一張紙巾擦了把脖子上的汗,這才從他手裡接過水杯。
原先她沒打算帶路原的,可架不住路原軟磨硬泡,她是發現了,她有時候確實很好說話,路原抱住她的腿蹭一蹭,說點自賤的話討好一下她,她也就稀裡糊塗的同意了。
更何況,路原來找她之前就從lvy那裡搞到了跟組助理的活,她就這樣順勢帶著路原來了。
也許是西北的氣候過於幹燥,水杯裡的水被她一口氣喝了半瓶,喝完才感覺到撐,有些懶散地半倚在靠背上。路原連忙接過杯子,夠頭往裡瞧了瞧,隨後迅速擰緊瓶蓋放回包裡。胳膊肘那麼大的保溫杯,像個大炮一樣,他恐怕黎砚知喝水喝得太急,對身體不好,索性直接不讓她惦念。
“砚知,我剛才聽到了一個大八卦。”路原狀似無意地靠到她的腿邊來,發梢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的膝蓋。
他平日最愛這般撩撥她,像個親近人的小狗似的。
“嗯。”她對這些片場八卦沒什麼興趣,但路原毛絨的腦袋在她臉前晃悠,加上偶爾擔心他無聊,黎砚知會縱容地回他幾句。
見黎砚知並沒有表現出不耐,路原繼續說著,“我也是聽場務說的,”他有些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他說陳絳有個私生子,他看見了。”
黎砚知沒懂路原話裡那些彎彎繞繞,她低頭畫著分鏡,抽出空回了他一句,“哦。”
瞧見黎砚知敷衍的態度,路原心裡倒是高興,這說明黎砚知一點也沒有把那個人放在心上。想到這,路原眉毛向上揚了揚,難得看起來有些惡劣。江令新片的男主是個鑲邊角色,但即便如此,這角色依舊搶手。
最後敲定的演員是國內風頭正勁的新晉三金影帝陳絳,人長得挺妖孽,都27了但保養得還不錯,竟然沒見老。
黎砚知進組後第一場負責的就是跟他出場戲份的打光。路原嘴角耷拉著,這老男人竟然趁著拍攝間隙對黎砚知拋媚眼。
還好被他眼疾手快地擋住了。
路原此刻有些暢快,現在好了,陳絳一個有過孩子的二手貨,就算他朝砚知拋一百個媚眼,把眼皮子眨抽筋!眨出來粗繭!砚知也不會看他一眼的。
她們休息的這裡離拍攝的地方並不近,片場的各種喧鬧被距離削弱,顯出份讓人恍惚的安靜。碳素筆落在紙張上的聲音很悅耳,像是一陣風過矮冬青。路原別的什麼沒修煉到功夫,但還算是有眼力見。
黎砚知忙的時候,他從來不會打擾她。
她很愛記錄江令的分鏡,像一塊幹燥的海綿,本能地從江令的片場吸收著各種成熟的知識。
每每這時候路原總會給自己找點事情幹,他掏出手機,微信朋友圈跳出一個互動提示。
他悄悄看了眼黎砚知,這才抿著嘴唇點進去。
李錚給他最新一條朋友圈點了個贊。
路原不是個很能藏事的人,劇組有保密協議,他就隻拍了黎砚知畫分鏡的側面照,還有和黎砚知一起吃過的劇組盒飯。
發這些之前,他請示過她,問她需不需要把李錚給分組掉。
黎砚知隻是看了他一眼,眉眼間的趨勢很微妙。
“不用。”黎砚知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現下,路原低頭看著李錚的頭像,手指一滑,把他給屏蔽了。
難得的,今天沒有排夜戲,瞧著黎砚知眼下的黛青,路原一陣心疼。
她們的酒店在拍攝地附近,酒店的配置在及格線之上,雖然路原想過在附近的珀利預留一間總統套房,但黎砚知更想緊跟劇組進度,他也不敢隨便造次。
在劇組時不好總是例外,但高油鹽的盒飯吃多了總歸對身體不好,每次沒有夜戲的時候,他都會去附近珀利的後廚給黎砚知打包晚餐。
黎砚知盤腿坐在酒店的床上,路原彎著腰在她面前收拾著,將黎砚知穿過的衣服一件件放進背包裡。
這裡的洗衣服務他不放心,還是帶回珀利去洗。
黎砚知肚子還餓著,他也不敢耽擱,黎砚知一點頭他就火急火燎地往外面趕。
一路上遇見不少劇組的人下來吃飯,他簡單打了幾個招呼,逆著人流過去。
他的視線也隨著這些寒暄分散出去。
忽然,他有些猶疑地定住視線,一個瘦削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大廳轉折的地方。
路原心裡恍然冒出一個名字,李錚?他難道找上來了?
但隨即他又晃了晃腦袋,覺察出自己的荒謬。他發朋友圈又沒有帶定位,更何況,江令劇組的保密工作一直都做的相當離譜,李錚怎麼可能找的過來。
兀自放下心來,路原抓緊背上的背包,加快速度地朝酒店門口的臨時停車位跑去。
洗完澡,黎砚知換了一身簡單的衣服,房間裡的水喝完了,她正好要下去走走,順便買瓶水。
不知道為什麼,她這一層樓都沒怎麼住人,平時總是靜悄悄的。這個酒店並不高端,隔音大概也不怎麼好,不然燈光師也不會每天和她吐糟附近的場務每天晚上都要看球賽。
可她住進來之後,確實沒聽見過什麼噪音。
想著,她拔下房卡,推門出去。
就那一下,她靜在原地,走廊上一個高挑單薄的身形半蹲在一側,藍色的頭發相當惹眼,隻是此刻,倒霉耷眼地垂著,像顆沒有精神頭的小草。
“李錚,在這幹嘛呢。”黎砚知的語氣平淡的,沒有嘲諷,但也著實不算關心。
李錚剛才就聽到黎砚知開門的聲音了,他克制著自己的心緒慢慢直起身來。
他的聲音不大,“來找你。”
隨後,他像是很沒有底氣的找補著,“我擔心路原照顧不好你。”
又在這裡說這些胡話。
黎砚知不算訂好有耐心的人,她不喜歡和廢人說廢話。
“有什麼可擔心的,你能做的事情路原也能做,但路原可以做到的,你卻不行。”
她隨意瞥了李錚一眼,毫無留戀地從他身側走過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一雙冰涼的手試探著般牽上她的手腕。
黎砚知唇角一勾,饒有趣味地側過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