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笑,D哥讀書的歷史畫面多麼珍貴,應當拍照留存,供後人瞻仰。
而陸顯呢,鬼使神差,他被本心驅使,迫切地想要知道,多少個攙雜著痛苦與掙扎的不眠之夜,她冷冷清清孤身一人坐在燈下,反反復復誦讀的是一本怎樣的書。
她在想什麼,她欲求什麼,突然間,事無巨細,每一件他都想要了解。
婆婆媽媽畏畏縮縮性格,哪配得上大D哥。
相較於最開始的新奇、刺激、試探、遊戲,眼下紛紛擾擾思緒更令人沉重焦灼,心如亂麻。
可它就這樣發生,超出預想,不知好壞,更無法逆轉。
他對她說:“溫玉,溫玉——我得重病,比吸白粉更嚴重,分分鍾要人命。”
她安撫說:“放心,屆時我一定給你收屍,讓你入土為安。”
“我好幸福,世上終於有人肯為我收屍立牌位。”
“再亂講,讓你飯都沒得吃,做個餓死鬼下地獄。”
不犯癮時吵吵鬧鬧,一無所有,反而輕松。
過年前夕,陸顯終於得到放風機會。他的大男子主義發展極端,絕不肯低三下四求女人,但為此算無所不用其極,發動春山與德叔對溫玉連番轟炸,臘月二十八這一天早早換上德叔去到王裁縫家訂做的新衣新褲——條紋西裝喇叭褲,隻差一根大金鏈子就將暴發戶裝備都帶齊。
溫玉看著他野人一樣亂蓬蓬頭發發愁,拖他去德叔家,一張椅子一面鏡,塑料雨衣勒緊脖,她跑出門,不出十分鍾就回來,手裡捏個墨綠色外殼生了鏽的電動推剪,天知道她從隔壁樓哪一家叔叔嬸嬸那裡騙過來,這隻巧言令色狡猾伶俐的小狐狸,求你時每一句話都沾蜜糖,任誰也沒能力拒絕。
她再找一把斷了齒的塑料梳,手指插*入他鳥巢似的黑發裡,比一比長度,饒有架勢。
陸顯皺著眉質疑說:“你到底會不會?我總不至於連剃頭的錢都付不起,要被你當玩具一樣做實驗。”
“收聲行不行?不然我分神手抖,一不小心剃掉你半隻耳,年關見血不吉利,猴年一整年都沒好運,你負責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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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賠你,誰賠我半隻耳?溫玉,溫小姐,你信不信,到老我一定是被你活活氣死。”
推剪通電,按鈕從OFF推到ON,一瞬間嗡嗡嗡大震動,溫玉自己都嚇一跳,再看鏡子裡,陸顯一臉了然——不必裝,早知你是菜鳥。
等她拿穩推剪要著手,他又是一副大義凌然,慷慨赴死表情,害她忍不住笑,伏在他肩頭,笑足半分鍾才夠,好心安慰他,“放輕松呀陸生,我保證不讓你流血,不讓你痛。隻要你乖乖不動,等我慢慢來。”
陸顯歪嘴,在鏡中望她,興味盎然,“一句話講得好像處*女破瓜,最新奇是你破我,不是我破你。講真話,溫玉,你是不是在校內交損友,帶你看《玉*蒲*團》《玉*女*心*經》《十大酷刑》?”
推剪嗡嗡震,上他頭頂,沿著破舊塑料梳剃平這三兩月瘋長的黑發,溫玉忙裡偷闲,抽痛應他一聲,“鹹湿佬,唔要面,什麼惡心講什麼。你以為我是你,每晚抱一疊色*情雜志睡覺。”
陸顯反駁,“沒證據的事情不要亂講,你幾時同我睡過再發言。不過同你講講也沒什麼啦,反正遲早做我家黃面婆,不止嘴上說,還要床上做,以後都不看錄像帶隻看你——”
溫玉握拳敲他頭,敲斷他口沒遮攔大放厥詞。
“你再說,當心我剃掉你命根。”
陸顯恍然大悟,“噢,原來溫小姐你中意無毛的,亮光光小和尚。不過你們妹妹仔懂什麼,要有千軍萬馬萬箭齊發才夠氣勢。”
“啊——”你說她是無心還是故意,闖了禍還敢捂住嘴偷笑,烏溜溜的眼笑得彎彎似月牙,鏡面反射中偷偷觀察他神色,忍住笑說,“Sorry啊陸生,隻顧聽你講話,一心不二用,管不住手,真剃成光頭。”
他右耳上方,好大一片光禿禿空地。
偏偏她還要添油加醋,湊過來說:“祝你夢想成真咯,光頭佬。”
陸顯無話,扣住她手臂,輕巧過肩摔,將她按倒在雙腿之上,單憑一隻手即可穩住她細瘦身體,追尋那一雙他思念已久的唇,上下牙齒闔動,輕輕咬她下唇,酥酥麻麻,點點滴滴,酸與痛,撩動脆弱神經。她唇上殘留著護唇膏的香,淡淡佛手柑,淺淺少女氣息一絲絲縈繞舌尖。
溫柔地牽引著,拉扯著,令人沉醉,深入,流連忘返。
從最初的淺嘗輒止到現在的纏綿擁吻,與平常不同,他再讓著她,更不許她有絲毫退卻,他舌尖帶著莫名的苦,抵開她牙關,同她的糾纏在一起,你退我進,你來我往,似一場戰役,隻不過遠徵軍好曖昧,又肆意放縱,空蕩蕩房間裡,吮得她缺氧窒息,砸砸有聲。
34我們同鄉
感謝上帝,在她缺氧暈倒之前,陸顯願意做急剎車,放她一條生路。
喘息、低語、額頭抵住額頭,再次迷離曖昧中追尋她漆黑雙眼,追尋此生唯一可見之光明。
我們始終在追逐自身不曾擁有過的美好,在光之暗面追逐光的壯烈,才會有嫉妒之罪,與生俱來,植根血脈。
身在地獄,才會渴求天堂之光。
而他的天堂不是耶穌基督寬恕罪孽,亦不是無憂無慮人間樂土,他的天堂是她唇邊一抹笑,此後嘗盡世間苦亦足夠。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注)
於溫玉,陸顯是荒原烈焰,蒼穹下熊熊燃燒,倘若觸碰他將灼傷指頭,她可用女人與生俱來的痴與傻,包裹一顆柔軟易碎的心,星空曠野下擁抱火焰。
誰為誰拔掉滿身利刺,誰為誰飛蛾撲火,連上帝都不懂這疼痛,疼痛中將你趨向死亡的甜蜜。
勾一勾嘴角,鏡子裡的男人一陣壞笑,眼神卻在靜謐空氣中化作了水,輕輕將她環繞。假使你遇見過今次溫柔,這一生便注定無心他人,不知是好是歹。
“以後你闖禍,都這樣罰你,記得多犯錯啊溫小姐。”
溫玉耳根高熱,臉紅紅,推他,“你頭發還要不要剪?做好心理建設頂半邊禿出門?”
陸顯被她剃成成半禿也沒所謂,掛滿臉笑說:“我醜一點,你不是更開心?多有安全感,不必擔心半道被個大波妹勾走,最好臉上多一道疤,日日隻守住你一個。”
溫玉起身做事,推剪又顫顫巍巍動起來,推平他剩餘短發,聽她在身後淺淺嘆息,“你不要總是亂講話,神佛都聽得到。”
“哦?神佛沒工作?跑來偷聽我們拍拖?”他對女人突如其來的迷信無法理解。
溫玉道:“沒有佛祖保佑,你以為你怎麼活到今天。我勸你以後吃齋念佛傳教布道改過自新。”
陸顯說:“你說的沒有錯,靠我自己根本撐不過,隻是武大海…………”
他在鏡中望見自己的眼,一雙頹然老去,兇悍不再的眼,或許他根本不再是陸顯,而是苟且偷生靠毒品度日的癮君子,沒尊嚴沒未來。
“神經病,學人講江湖道義,才幾歲,駝住我遊到公海,上了船,自己卻熬不過來,家裡還有個手腳不便的老母要養,他出事,老人家還不知道撐不撐得過去…………”
“白痴,神經病,腦子進水…………我陸顯爛命一條,誰要他命換命…………溫玉,溫玉,找根煙,去找根煙…………”
德叔的紅雙喜兩塊錢一包,半塌陷,濾嘴也粗糙,點燃來,煙味嗆口,隨著他深呼吸,尼古丁從鼻腔直衝心肺,似是享受,他閉著眼長長久久舒一口氣,瞬時間薄薄煙霧升騰,模糊鏡中人沉重悽惘臉孔。
為何活著如此艱難,苦海掙扎,依舊逃不過,命運翻雲覆雨手。
溫玉的工程竣工,好個鮮亮頭型,像是剛從監獄裡放出來——她無師自通,以後揾錢艱難,沒飯吃,還可以去應徵監獄專職理發師。
他坐她站,小溫玉不長個,勉勉強強隻高過他一個頭,要看他頭頂漩渦,還需踮一踮腳,這讓人頹喪的身高差距。
她拿拇指來回摩挲他青白頭皮,陡然間入了迷,嘴唇觸碰他微刺後腦,極其短促而溫柔的一個吻,當新年禮物贈他。
她應當如何告知他,正因為從未設想過未來,從未抱有過希望,才敢如此放縱自己,隨心而去。
欺騙、謊言,算一算時間,還剩多少天。
她罵,“老煙鬼!”
陸顯叼住煙嗤笑,“小煙槍!”
若沒有這根煙,兩個十幾年沒關聯的人要如何相遇。
伸手摸一摸頭上短到可忽略不計的頭發,“在押人員”陸顯隻差一套藍色囚服,就可演全套,《監獄風雲》或是《回頭是岸》,真情實境一定票房長紅。
“溫小姐好犀利,大靚仔都能剃成醜八怪!”
溫玉收拾殘局,撇撇嘴不屑,“你繼續,等我有空闲,一定拔掉你舌頭。”
前一秒溫柔如水,多說一句立刻變母夜叉母大蟲,女人翻臉比翻書快。
他看她轉身而去的背影,低聲感慨,原來命運對他並不算壞。
一整天空餘總要找節目。
陸生改頭換面立志重新做人,跟在溫玉身後扮演不懂潮流亂穿衣的鄉下仔。同她去花市,來往間都是街坊鄰裡,叔伯長輩,大都好奇問:“穗穗啊,這個年青人從哪裡來,好面生。”溫玉便將預先想好的說辭背誦一遍再一遍,這位是德叔老家潮州來投奔的親戚,想到西江來見見世面,找找事做。
哦,叫陸大山,正好我沒事做,帶他來逛逛花市,買買年貨。
三姑六婆同叔叔伯伯關注焦點顯然不同,一個個笑得曖昧,開她玩笑,“我們穗穗有福氣,對象又高又正派——”
誰看出他正派?明明斜眼飛眉,不正經。
溫玉先他一步,彎下腰挑金桔樹,陸顯追上來,笑嘻嘻問:“穗穗?他們怎麼都叫你穗穗?”
有一株半人高,黃橙橙好鮮亮,她同老板壓價,講一車好話,低價成交,付過錢回過頭來解釋,“我出生在廣州(注),起初又不知道父親是誰,該跟誰姓,隻有個小名穗穗,街坊鄰居穗穗穗穗叫習慣,改不了口。”
瞪他,“看著我做什麼,搬花呀大佬。不然我叫你來shopping看風景?”
OK,他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人在屋檐需低頭。
到街尾,她又同外鄉人訂一棵桃樹,正月十五送到金福滷水鵝,要青色盆,金色邊,埋土過半但未滿,桃花半開但未開,炮竹也要備齊,小吝嗇鬼溫玉才不肯為爆竹多付款,嘮嘮叨叨再三叮囑,塵土毛蟲一定清理幹淨再進店,不要驚到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