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秀木,更是隻想靜靜。
黑針林底下的暗境,是一方光線昏暗,呈深棕色的泥沼。
放眼望去,天空隻有一片暗色混沌,無日無月,仿佛籠罩著一層濃厚的棕色雲霧。視野中的大地支離破碎,被陰冷的黑水分割成無數大大小小的碎塊,腳踏上去,能陷入尺把來深。
於是元嬰之上的人便御起了劍,元嬰之下的隻能趟著泥。
幸好泥沼裡生長著許多枯樹,底下樹根密布,連水域也爬滿了縱橫的根須,人踏著根須行走,便不會陷入泥或黑水中。
慕容春手中握著一枚星盤,道:“此處暗境的核心,大約是在東北方向。現在可以分散搜尋,到了目的地附近,再仔細排查。”
秦雲奚和柳清音被情絲所困,此刻狀態都不大對勁,並不是很關心眼前的事,隻在心中糾結於那些情愛紛擾。
林啾倒是不覺得奇怪,書中這二人的關系本就是這樣的,你虐虐我,我虐虐你,飛升事小,情愛事大。唯有他為她受傷或者她為他受傷時,才能稍微安生那麼一小陣子。
林啾忽然便是一怔——為了存款買房,自己連續多年全年無休,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睡眠嚴重不足。是什麼樣的意念支撐著自己,把這麼一本狗血無聊的小說給從頭看到尾的?
此刻回憶起來,發現根本想不起更具體的細節——什麼時間看的書?在哪裡發現它的?電子還是紙質?它大約有多少字?作者是誰?
一片模糊。
就像一場記不起開頭的夢。
林秀木不知何時慢慢掉了隊,走到了魏涼和林啾的身邊。
“你們都聽到了吧?”他平視著前方,嘴唇幾乎不動,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問道。
林啾奇了:“這你都能認得出來?是我們哪裡露出破綻了麼?會不會被他們發現?”
林秀木唇角微勾:“沒有,是魏劍君用樹枝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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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啾:“……”
“都說命運無可抵抗,”他的聲音有些縹緲,“魏劍君,你怎麼看?”
魏涼輕輕一笑,漫不經心:“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林秀木神色微震:“你信人定勝天,事在人為?”
魏涼淡淡瞥了他一眼:“是我,不是你。”
林秀木:“……”
林啾倒是頗有些同情林秀木。換了任何人,突然知道自己注定家國覆滅,身死道消,恐怕心情都好不起來。
若是他有能力做出改變,那九十年後便不會是這樣的結局。既然結局如此,是不是就意味著,無論他做什麼,都是徒勞無果?
於是林秀木鑽進了死胡同。
他並不知道,其實在真實的世界中,一切早已發生了嚴重的偏離,眼前的一切,根本不是最終結局。
不過她一點也不想安慰他。
畢竟這個人心懷叵測,別的不說,他身上不是還藏著祭淵人偶麼?
叫他玩心眼,活該受折磨。
世間之事往往很是玄妙,就在林啾想起祭淵這個人的時候,一道極其細微的神念忽地映入識海——
‘梅娘?梅娘!‘
三個人的腳步齊齊一頓,面面相覷。
林秀木重重一拍腦門,從乾坤袋中大大咧咧地掏出了一隻殘破的桃木人偶。
“是它。”
隻見桃木人偶的腦門上貼著一張玉質的小咒符,上面用朱砂抹了幾個奇異的符號。此刻,那幾個符號正在微微閃亮,神念便是從那符號中散發出來。
‘梅娘!梅娘!是梅娘!’祭淵的神念無力尖叫。
林秀木低聲道:“這是那兇徒王衛之落下之物,門人與之通靈,得知木偶中封存了一個無辜受害者的魂魄,但因為驚恐過度,它暫時無法回憶起生前之事——門人便用髓玉護魂符將它滋養起來,隻待它能記起一切時,既可以做指控王衛之的人證,亦是物證。”
林啾眼角輕輕一跳。
敢情錯怪這林秀木了。
通靈的人是淺如玉。她心思單純,祭淵這個老司機輕易就能騙得她的信任。
於是淺如玉先入為主,同情了祭淵,在向林秀木稟告始末的時候,她自然便偏向他。祭淵謊稱失憶,給出的信息本就極少,淺如玉與林秀木不察,也屬正常。
林秀木晃了晃那桃木人偶,低低道:“你是想起什麼了麼?梅娘,是你的愛人麼?”
他手中掐了個訣,隻見桃木偶人額上的玉質咒符微微泛光,將祭淵的意念擴大了許多倍,足夠讓不能通靈的人清晰感知。
魏涼與林啾隱藏極深,祭淵並沒有察覺兩尊兇獸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自己。
‘我感應到了我妻子的氣息……’祭淵的神念弱不禁風,急迫之意卻是躍然於玉符之上,‘求求你,幫我找她,就在東北方向,我感應到了!’
林秀木眉眼微凝:“可曾記起你從前之事?”
祭淵停頓了一會兒,弱弱地回道,‘還是記不起來。可是恩公,我的梅娘,她就在這裡!絕計不會有錯!’
此刻,林啾早已發現了‘梅娘’這個人大有古怪,也與魏涼通過氣。二人對視一眼,心領神會,隻默默看著祭淵表演。
且看看,他想利用林秀木做什麼事情。
東北方向,正是暗境的核心處。
林啾知道那裡有一個隱秘的洞穴,幹屍與髓玉花,都藏在那個洞穴之中。
看來,祭淵並不是無的放矢。
梅娘?莫非這個暗境,還藏著什麼玄機不成?
……
這一路並沒有遇到多少兇險,零星有些陷阱兇獸,都被萬劍歸宗的弟子輕易鏟平了。
一兩個時辰之後,掩映在枯藤之下的洞穴,出現在眾人眼前。
洞穴幽深黑暗,慕容春隻點了兩個弟子,跟隨秦雲奚入內——人多擁擠,在這陰暗狹窄的洞穴中反倒相互掣肘。
林秀木收起祭淵偶人,大大咧咧就跟了進去,魏涼與林啾自然不會客氣,在眾人微微訝然的注視下,大搖大擺也鑽進了洞穴。
與書中的描述一樣,這個暗境裡除了那具幹屍之外,並無其他兇險。
那具幹屍能夠潛入洞穴四壁的泥汙之中,就像在泥坑裡鑽來鑽去的泥鰍一般,無比油滑。它偶爾從難以防備的位置冒出來偷襲一下,一擊不中,瞬息之間又潛入地下,難以捕捉。
因為周身粘滿了黑泥,所以完全看不清它的容貌,隻從體徵上能分辨出是一具女屍,它故意隱藏著實力,一路上屢屢偷襲,表現出的力量大約隻相當於元嬰中期。
若不是林啾早就知道它的真正實力的話,大約也會和旁人一樣,被它糊弄過去,對它掉以輕心。
這具幹屍,其實可以發出堪比劍仙級別的一擊!
它偷襲了一路,卻隻能略微阻擋眾人的腳步,起到一點騷擾效果。一行人很快就破除了所有的陷阱,來到了最後的泥窟面前。
泥窟逼仄,隻容一人出入。
“若是暗境中當真藏著髓玉花,那便在此處了。”秦雲奚偏頭望向淺如玉,道,“我替淺姑娘將它取出來,如何?”
“有勞。”淺如玉的聲音客氣而疏離。
秦雲奚知道,一旦淺如玉拿到髓玉花,便不會再多加逗留。此刻望著她那謫仙般的面容,他的眼中不由得就泄露了三分不舍。
雖然最初與淺如玉交往時,大半原因是和柳清音賭氣,但一路同行,他對她的欣賞卻是逐漸加深,雖不到男女情愛的地步,亦是超過了尋常友人。
秦雲奚並沒有刻意壓制逐漸偏移的心思——反正,清音不是也有至交好友王衛之麼,自己與淺如玉隻要清清白白,那誰也無話可說。
隻可惜,淺如玉這一去,恐怕此生再也無望相見。
這般想著,不由得有些羨慕那些坐享齊人之福的凡俗中人。
柳清音就站在他的身旁,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雖然他隱藏得極好,外人看來,依舊是一副清冷無波的面容,但她畢竟是他的枕邊人,自然能捕捉到那些繾綣難舍。
她的唇角浮起慘笑。
這一刻,林啾忽然清晰地聽到了柳清音的心聲——就像那些故意發狠傷害自己,隻是為了讓父母心痛的孩子一般,柳清音恨不得尋個機會替他去死,讓他悔之莫及,遺恨終生。
林啾不禁輕輕嘆息一聲。
旋即,手被人牽住了。
偏頭一看,隻見自家便宜夫君目不斜視,正正望著前方,仿佛做了小動作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
林啾心頭溫暖,忍不住垂首一笑。
好巧不巧,慕容春恰好回頭看了一眼。於是他便看到,座下兩個素日悶聲不吭氣的男弟子,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其中一人垂首含笑,面容羞喜,活脫脫像個女子一般。
“嘶——”慕容春好一陣牙疼。
前方,秦雲奚已矮身進入了泥窟之中。
林啾悄悄捏了捏魏涼的手,低聲在他耳畔道,“那具女屍有問題,我懷疑,它有可能就是祭淵感應到的‘梅娘’。”
“嗯,知道了。”魏涼側眸看了看她,唇角不禁浮起一絲好笑。
此刻,她置換成一個男弟子的面貌和氣息,然而與他說話的時候,神色表情卻依舊能看出是她,呆呆的,又帶著一絲絲狡黠,十分可愛。
林啾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什麼問題,她看著魏涼這張新鮮的臉,不禁有些失神,唇角浮起了憨憨的笑意。
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的慕容春:“……”
頃刻之間,秦雲奚便順利取到髓玉花,從泥窟中走了出來。
一身白衣不沾半點塵埃,矮身離開泥窟,然後抬頭望向眾人時,那股清冷的光輝仿佛霎時灑滿了洞窟。
柳清音的身軀微微一震,眸中浮起了深深的慕戀——他,怎麼就這般好看呢,就像致命劇毒一般,令人心神迷醉,又讓人痛到斷腸。
淺如玉的視線隻落在秦雲奚手中的髓玉花上。
它被封存在一隻透明的靈匣中,像是刻意擺放在此處,等待蓬萊遺民一般。
秦雲奚行前幾步,將靈匣交到了淺如玉手中。
二人的指尖不經意相觸,淺如玉微微一震,抬眸看他。
便見秦雲奚唇角的笑容隱忍慘淡:“淺姑娘,你我之間,便算兩清了。”
“嗯。”淺如玉點了點頭,然後緊緊抱著靈匣,退出兩步。
因為欣喜,她面頰上浮著淡淡的紅暈。
秦雲奚略微有些失神。
別離在即,他不介意稍微過火一二。他緊走一步,抬起手,輕輕撫了撫淺如玉額旁的鬢發,道,“一個人在外,萬事切莫逞強。若有什麼為難事,不妨回來找我。我們依舊是朋友的。”
“多謝了。”淺如玉隻顧著看手中的髓玉花,漫不經心地應著,唇角浮著一抹從心底綻放出來的迷人微笑。
柳清音胸腔顫動,已是忍無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