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柔而不媚,甜而不膩,一開口,便令人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林啾望向她,隻見她又一次抬起了裹在白色輕紗中的藕臂,雙目微闔,櫻唇緩動,絕色的臉龐上泛起了淺淺的白光,陣陣仙氣繚繞在身旁。
半晌,她收回雙臂,搖了搖頭,道:“隻有少許怨念殘留,並無異常。”
修真的世界總是弱肉強食,雖然明面上各大宗門世家團結友愛,一致抗魔,但私底下殺人奪寶、尋仇報復之類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的。
偌大一座城,有幾個冤魂再正常不過了。
一時之間,毫無頭緒。
林啾盯著街上往來的修士們看了半天,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她可以確定,這些人的神情動作都沒有任何異樣,絕無可能是特意安排在此地的殺手。
那種淡淡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正待細想,忽然聽到一個半生不熟的聲音從半空傳來——
“師尊!”
四人循聲望去,隻見顧飛滿面欣喜,從空中一掠而下,降在了魏涼面前。
雙手一拱,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師尊,叫我好找!”
見到顧飛,林啾的心不禁放下了一大半——想來這些被困在城中的弟子暫時都還安好。
顧飛的視線落在林啾身上時,忽然便怔了下,目中浮起一絲清晰的疑惑。他遲疑地把目光放回了魏涼臉上,轉了兩圈,忍不住又看了林啾一眼。
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少許。
林啾上下打量著顧飛,心中忽然感覺不太對勁。他穿著一件立領的長袍,面孔隱在領口中,笑得太燦爛了一些——就算看見魏涼很激動,也不該笑得這般沒心沒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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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太不給鬼城面子了。
她悄悄捏下了魏涼的手,提醒他注意。
魏涼反手攥住她的手指,指腹緩緩摩挲安撫。
顧飛的目光倏地落在林啾與魏涼牽在一起的手上,眼角重重跳了兩下,愣了兩三息,又遲疑地抬起眼睛看著林啾。
雖然顧飛刻意壓抑著臉上的表情,但林啾仍然覺得他好像是見了鬼一樣。
這個發現讓林啾心頭有點發毛。
她忍不住問道:“我哪裡不對嗎?”
顧飛臉頰上的肌肉跳了跳:“沒、沒有。”
“其他人呢?”魏涼問道。
顧飛眼中浮起一絲茫然:“我一個人來的,師尊,慕容師弟尋到了暗境所在,他帶著人,守在那邊清剿魔物,讓我回來給師尊傳信。您不在宗裡,訊香也沒留,叫我一頓好找。”
林啾聽得一頭霧水,偷眼看看魏涼,卻見他滿面鎮定。
她心道:‘顧飛這番話,完全是牛唇不對馬嘴。明明是身陷詭城,但他說出的話,卻仿佛在尋寶探秘似的——不過,此刻的境況本就詭異,且先看一看再說。’
又見顧飛轉頭向著淺如玉拱手施了一禮,道:“淺如玉道友,數日不見,舊疾可好些了?”
一聽這話,林啾心頭的怪異感更是濃鬱萬分——顧飛這般自然的模樣,就好像數日之前和淺如玉常常見面似的。
仙魔大戰蓬萊的人並沒有參與,大戰之後顧飛一直留在宗裡處理雜事,他和淺如玉,怎麼都不該扯得上關系。
淺如玉茫然地眨眨眼,淡眉微蹙。
這是她第一次到中原,從前根本沒見過這個人。而且,她也沒有什麼舊疾。
雖然心中疑惑萬千,但她還是斂衽還禮,道:“久仰。”
“柳師妹呢?”顧飛極自然地向淺如玉詢問。
林啾更懵了——柳師妹?萬劍歸宗的門人不是一直在尋找柳清音那具失去了神魂的肉身嗎?他怎麼會這麼自然地問出這句話,而且還是問一個八竿子也打不著邊的淺如玉?
奇怪的錯位感……就好像雞同鴨講。
淺如玉為難地偏頭看向林秀木。
她是真接不下去了。要不是這個人能夠叫出她的大名,她真覺得對方可能是把她錯認成了別的什麼人。
林秀木呵呵一笑,走到顧飛身前,頷首道:“吾乃蓬萊林秀木,初次帶著門人到中原來,她不懂禮節,請勿見怪。不過,吾等當真沒有遇見尊駕的師妹,門人不是故意失禮的。”
顧飛怪異地看了看他,神色古怪之極。愣了一會兒,一對濃眉緊緊皺了起來,仿佛看見了真的鬼。
“蓬萊林秀木……”顧飛也顧不上失禮,整個人都怔怔的。
林啾盯著顧飛看了半晌,又望向城中,目光在行人身上劃過,忽然,心頭靈光一閃。
趁著顧飛在與林秀木和淺如玉說話時,林啾悄悄把魏涼拉開兩步,低低地對他說道,“魏涼,他們的衣裳,款式不對。”
“哦?”魏涼挑了挑眉。
“我從未見過任何人穿這個樣式的袍子,立領的。”
她知道,魏涼雖然智多近妖,但他畢竟是一個大男人,像他這種實力超絕,腦子裡塞滿計謀的家伙,肯定不會留意時尚潮流這種東西。
她到這個世界已有近兩個月了,從來就不曾見誰穿過立領的袍子。但此刻,無論是顧飛還是路上行人,個個都穿著另一種款式的衣裳,在她看來,顯得有些新潮過了頭。
再加上顧飛與他們牛唇不對馬嘴的對話,林啾心頭頓時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這裡若不是幻境,那很可能是幾十年之後的世界!這個顧飛,也許並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顧飛……”
眼前的顧飛,穿著新潮的衣裳,說話沒頭沒尾,所以他並不是陷入桃木偶人城的顧飛。
就在林啾說出這個不可思議的猜測之時,林秀木也恰好問了顧飛一個問題——
“請問顧大仙劍,魔主伏誅那一戰,距今有多少年了?”
林啾側頭去望,正好和林秀木看了個對眼。隻見林秀木神色稍有一點凝重,衝著林啾微微頷首。
她不禁有些心驚——這個人,不容小覷。
顧飛雖然也被弄得一頭霧水,但蓬萊友人這般禮貌地問他問題,他也沒有不答之理,於是便耐心地回道,“距離魔主伏誅,已有九十一年。”
九十一年!
林秀木瞳仁微縮,不動聲色道:“時光當真晃眼即逝,令吾惶恐。”
穿過一道城門,便是穿過了九十一年麼?!
林秀木心頭駭然,神色卻依舊溫和,道,“當初那一戰,吾雖遠居蓬萊,亦知貴宗的英武事跡……”
顧飛被這溫吞吞的林秀木拉著說話,一時也找不到理由撇下他,心頭無奈之極,隻能頻頻看向魏涼。
魏涼安撫地握了握林啾的肩,帶著她走向顧飛。
“師尊,”顧飛定定看著魏涼放在林啾肩膀上的手,忍了又忍,終於還是糾糾結結地說道,“您和柳師妹,又鬧別扭了?師妹小孩子心性,您也多擔待些啊,畢竟也結了道侶,這三天兩頭……”
雖然話隻說了一半,但在場四個人,都能明明白白看出他咽回去的那半句話是——您怎麼也像個小孩子似的。
林秀木長眉輕挑,幸災樂禍地望著魏涼。
心說,這就有意思極了,九十年後,魏涼原來和別人結了道侶啊?如今已被他夫人知曉了,不定該怎麼鬧騰。
魏涼面無表情,隻道:“多事。”
顧飛撓著頭笑道:“師尊莫怪,弟子也是有一說一。您與師妹每次一鬧別扭,老邢便要拉著我和慕容春念叨,說什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如今悔之莫及。又怪我們不好好勸著,如今把師母喚作師妹,全亂了套。唉,我們兩個耳朵都被念起繭子了。”
林秀木更加幸災樂禍,輕咳一聲,示意淺如玉稍退兩步,站在既能聽八卦又沒什麼存在感的位置。
顧飛看著魏涼懷裡的林啾,長長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對魏涼道:“師妹上次確實是過了些,但我與慕容可以作證,師妹真的不曾做出任何對不住您的事情,您誤會她了!”
見魏涼不接,顧飛又道:“師尊也別嫌我僭越。您與師妹再怎麼鬧,也不該故意尋個長得這麼像林秋的女子來氣師妹啊……趁著師妹還沒看到,您趕緊將人打發了吧。”
聽到這樣的話,林啾心中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眨巴著眼睛,無辜地望著顧飛,道:“為什麼要打發我?”
顧飛瞥了她一眼,滿臉牙疼,道:“劍君有道侶,你不會不知,為何還要這般……自取其辱?”
“啊,我真不知道呢!他有道侶嗎!”林啾斜眼睨著魏涼,控訴道,“上次你說待我結丹便要與我結為道侶,如今我都元嬰了,你還一直拖著遲遲不辦,原來你都是騙我的!我恨死你了!啊,我要和你分手!”
魏涼:“……”這個戲精。
顧飛:“……”看不出來,師尊居然真騙人家的感情啊?
林啾怒氣衝衝瞪著顧飛:“你告訴我,他什麼時候和別人結成道侶的!”
顧飛一陣牙疼:“二、二十餘年了。”
林啾暗暗一算,時間果然全部對得上。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她繼續跳腳,指著魏涼義憤填膺道,“你——休想再碰我一根頭發!”
“夫人……”魏涼扶額,眼神又是無奈,又是寵溺。
顧飛目瞪口呆:“師、師尊,你,你叫這個女子什麼?你怎麼能這樣,師妹雖然任性些鬧騰些,但你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
情急之下,連“您”也不說了。
“你這樣做,對得起師妹嗎?”顧飛雙眼發直,“她為你做了那麼多,你都不曾在人前喚過她一聲夫人……”
他倒退兩步,目光又是震驚,又是失望。
恰在此時,一道流光掠來,隻見一個人疾疾落下,緊走兩步,撲到魏涼身前,隻看動作姿態,仿佛攜了萬鈞風霜,沉重哀痛至極。
看衣裳裝飾,倒像是萬劍歸宗的高級弟子。
林啾心中一跳,目光落在此人的衣領上,見是平領,便知此人是陷落城中的門人。
此人重重一拜,聲音悶悶傳出,悲慟不已:“師尊!出事了!與我同行回宗的人,已盡數殒落!此地萬分險惡,當心自己!千萬千萬不可被自己看到!”
什麼叫做當心自己、千萬不可被自己看到?
城門之下,氣氛突變。方才還是情情愛愛的三角戲碼,一轉眼,便有血雨腥風迎面撲來。
來者雖然身上不帶一絲血腥氣味,但那沉痛的語氣,卻像是一座大山,令人心中一墜,直覺不詳。
隻聽語聲,便知發生了極慘烈的事情。
此人一抬頭,林啾猝不及防之下,隻覺耳旁響起一個炸雷,炸得她連頭發根都絲絲倒豎了起來!
是顧飛!
看清了顧飛的面容之後,林秀木與淺如玉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遲疑地望向站在旁邊的另一個人。
兩個都是顧飛,兩個人的氣息都沒有任何異常。區別隻有著裝和神色。
一個立領,另一個無領。
一個愕然無語,另一個驚懼悲痛。
林啾先前便猜到那個身穿立領長袍的顧飛並不是自己在找的人,此刻看見了另一個顧飛,心中的猜測更是徹底得到了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