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為過人者,便能看出一道殘影——秦雲奚的身影掠向卓晉,掠至一半時,反手拔劍,刺穿卓晉咽喉,然後抽劍,掠回原處。
長劍斜斜指著地,一道細細的血泉蜿蜒而下。
秦雲奚收劍入鞘,背轉身,不再多看卓晉一眼。
“師妹,走了。”他語氣森寒,“世間,再無……師、尊、了。”
柳清音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她不禁有些瑟縮,她毫不懷疑,若是此刻不照他的話去做,他會把她也殺死在這裡。
雖然他已經把乾坤袋還給了她,但她的手指重逾千斤,根本提不起力量和勇氣,去收集後方的魂魄。
況且,聽了這二人的對話,她心中已十分清楚,師尊他,回不去了。
他魂力已失,如今,便隻是個擁有曾經記憶的凡人罷了。
她不自覺地重重吞了下口水,視線微顫,向後望去。這一刻,她已做出決定,不再忤逆秦雲奚——她隻想看看徐平兒會怎麼哭。
忽然便怔住了。
徐平兒的確在哭,但卻是捧著卓晉的手腕在掉淚。
卓晉並沒有倒下,他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平靜地望著秦雲奚的背影,眼神仿佛忽然老了十歲。
再下一刻,秦雲奚邁出的左腿,忽然重重向地下一跪。
旋即,右腿也緊隨其後,膝蓋“嗵”一聲磕在了地面。
他雙膝跪地,口中噴出一大蓬鮮豔至極的血。額心,一道細細的血線緩緩裂開。
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一件事,便要了他的命——那日在萬劍歸宗後山飛升的人,竟是卓晉這具肉體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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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雲奚的身體倒向一旁,掙扎著,回頭望向卓晉,雙眼圓睜,滿滿難以置信:“你、你……”
口中不斷湧出鮮血。
隻見卓晉腰間的破劍在輕輕晃動,仿佛剛剛歸鞘的樣子。
他斷了一腕,徐平兒正咬著唇,撕下裙擺替他包扎。
溫和的聲音隨著夜風飄了過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弟子不教,乃是為師之過。你犯下滔天大錯,為師愧對天下,斷腕以作懲戒,以此來銘記教訓,他日再不收徒,以免誤人子弟。”
原來方才他竟是用手腕擋住了秦雲奚的劍。
秦雲奚之所以不曾察覺,是因為卓晉的劍意已通天地,若是他願意,就算讓秦雲奚的劍當場反噬主人也不是做不到。
卓晉沒躲,不是因為躲不了,而是他認為秦雲奚今日之錯有他自己教導無方之過,他在自罰。
柳清音怔住了。她的視線在卓晉與秦雲奚的劍上來回掃視,這一刻,她竟有種錯覺,身材樣貌都普通的卓晉,仿佛變成了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令人仰望。
那樣的魅力……那麼強……強到令人心折。
這個人,才是師尊啊!無關身份,無關相貌,令人傾心的,就是他本身。
她正要不自覺地抬腳走向卓晉,裙擺卻被秦雲奚扯住了。
她垂目看了看瀕死的他,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蹲在他的面前。
劇烈的驚駭過後,秦雲奚意識到自己的時間所剩不多,很快便平靜了下來。
眼前還沒有開始回顧過往的走馬燈,他知道這是卓晉故意留給他時間,用來交待後事。他其實,已經很累很累了。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恨意之外,剩下的便是無盡空虛,靈魂仿佛無處落足。
直到這一刻,他腦中才後知後覺地回憶起卓晉方才問他的話——他這一生,究竟在追逐什麼呢?
為什麼到了瀕死之時,竟這般的茫然空虛?上一世死前,心中尚有深刻的執念,現在,卻什麼也沒有了……他有預感,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深深地望著面前這個自己愛了兩輩子的女人,見她那仰望傾慕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他的心中竟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會不會讓她一輩子忘不了。
他要走了,他能為她做的,隻有這些了。
“清音,”秦雲奚虛弱至極,吐字卻頗為清晰,用隻有柳清音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玄門密鑰,千萬收好。萬萬不可讓它落到王衛之的手上。隻要密鑰不失,你定能成功渡過心劫,順利飛升。但是,魔主與林秋,必定會難為你,若是實在走投無路,可以通過王傳恩,去找他侍奉的那位‘尊主’,切記,若非山窮水盡,萬萬不要走這一步。”
“師尊性子執拗,他既然已經認定了徐平兒,必定不會再與你多有牽扯,你千萬不要自取自辱!遠離他們,方為王道。你附耳過來,我將幾處機緣和秘藏,說與你聽……”
柳清音猶豫片刻,終是將他的身子扶靠在自己身上,二人交頸貼耳。
秦雲奚伏在柳清音耳畔,說了許多。
他細細地嗅著她的馨香,思緒已飛回了前世。
前世,就是這般……親密無間。
卓晉這一劍雖然刺穿了他的顱腦,但他卻並不痛,隻是虛弱至極,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在流逝。
他細細碎碎地與她說了一會兒,終於沒有什麼力氣了。
他將密鑰置於她的掌心,大手重重一握,將她的柔荑捏在掌中。這個動作給了他回光返照的力氣,他回憶著魏涼曾經的模樣,學著他的動作,轟然震碎了自己的神魂!
一陣恐怖至極的撕裂劇痛,瞬間將他拉入了生不如死的煉獄!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個始終面容淡淡的師尊,究竟是承受過怎樣的痛苦。當時,師尊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絲勉強和疼痛,那些魂力融入他的神魂時,他隻覺一陣平靜安詳。
所以……那個人,是心甘情願……是愛著自己的!這一瞬間,秦雲奚終於明白,什麼叫做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原來,師尊他愛自己的弟子,當真是如同父母愛著子女一般!
是自己……狹隘了!
為何,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都說自己與師尊性情相似,原來,自己自始至終,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他知道,自己的魂力絕不會像師尊的那般純粹柔和。劇痛令他無比清醒地看見,那些齷齪,那些醜陋,那些不堪,深植於自己的神魂之中,如附骨之疽。
但那些,也都是自己的愛,雖然與師尊相比不足萬一,但,那也是自己的一片心。
他願將這片心奉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即便它沒有多麼美好。
最後一刻,他終於向自己坦誠。
魂力順著二人緊握的手,迅速渡給了柳清音。
秦雲奚蓄起最後的所有氣力,重重一口,銜住了她的耳垂。
並非曖味親密,而是發狠一般,要在心愛之人的身上,留下自己最後的印章。
柳清音正在驚訝地接收這一蓬強大的魂力,猝不及防吃了痛,下意識地伸出手,猛地一推,將秦雲奚重重推了出去。
他軟軟地向後跌落,那雙眼睛中,已然失去一切生機。
柳清音愣了片刻,忽感一股極其強大力量自神魂之中蕩滌出來,瞬息之間,竟已悄悄脫胎換骨。她呆呆地望著秦雲奚那具氣息全無的屍體,終於緩緩流下了眼淚。
見秦雲奚已死,林啾也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
她的腦子裡還有一點暈乎,不過大致是明白了。
前一世,魏涼心甘情願把身軀和魂力都讓給了秦雲奚,秦雲奚以“魏涼”這個身份活了一世,與柳清音終成眷屬。最終,卻被卓晉和王衛之聯手坑死。
不知得了什麼機緣,秦雲奚死後又重生了,便是這一世。這一世,他沒能成功奪舍魏涼,而是被趕回了自己的軀殼。
因為他的魂魄比原本強大得多,又沒有受創,所以很快就成功掌控了自己的身體。
這也是林啾一直有些納悶的事情——洞房那夜相見時,秦雲奚分明還是個全身不遂的病人,怎麼第二天就能坐著輪椅出門了?魏涼替他取回固元草之後,他更是短短幾日就恢復了實力,竟能跑到雲水謠去幫助柳清音了。
傷勢復原速度堪稱bug。
原來,這是個強大的老魂。
竟是這樣。
他並不確定這一世的魏涼到底是誰,所以屢次小心翼翼地試探魏涼的身份,而且先發制人,找到了上一世的敵人——卓晉。
當他發現卓晉是真正的魏涼之後,便以為找到了卓晉前世與自己為敵的原因,以為殺了卓晉和王衛之,一切就能結束。
這就是當局者迷。
林啾百分之百確定,上一世的卓晉絕對不是現在這個卓晉。按著秦雲奚的描述,前世的卓晉是個心機深沉,智多近妖,百無禁忌的家伙。與眼前這個略有些迂腐頑固,認死理,弟子犯錯自斷一腕的君子比起來,根本就是南轅與北轍,決計不可能是同一個魂。
人一旦偏執起來,就會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不願意去看、去聽、去感受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秦雲奚,便是個極端偏執的人。
事實便是,卓晉是個真正的君子。他要殺你,便會坦坦蕩蕩地殺,給你講道理,讓你死得明明白白。
他不通謀略,並非因為笨拙,而是君子端方,隻願直道而行。
這樣的人,林啾十分欽佩。
不過若要說喜歡,她更喜歡的還是那種心有底線卻無拘無束的人。
卓晉像個教導主任,就適合徐平兒這般的乖乖女。
林啾被自己的腦補逗得“噗嗤”一笑,再想起卓晉本是個教書先生,心中不由更是大叫貼切。
視線一轉,隻見“乖乖女”徐平兒疾步走到了柳清音面前,施了一禮,懇求道:“能不能請您幫個忙,替卓先生接續斷腕?”
徐平兒並不傻,一切既然已經挑明,她自然不會再叫卓晉“表哥”了。
柳清音不禁有些怔忡。
思緒瞬間飛到數日之前,卓晉被馬王爺派來的狗腿敲斷了膝蓋,正是自己替他接的骨……
她的心髒輕輕一揪,道:“不必你求,我自然會照顧師尊。你無事,便先回去收拾一下屋子。”
徐平兒咬了咬唇,沒看卓晉,點點頭便要走。
她知道柳清音對卓晉的心意,心中自然百般不願讓他們二人獨處。然而接續斷腕這種事情,並不是自己有情便能辦得到的,她隻能求助於人。柳清音既要支開她,那她便離開——他的身體最要緊。
徐平兒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卓晉悠悠對柳清音說道:“雲奚說,邢長老命喪你手,可有此事?”
第47章 涼哥的涼
“雲奚說,邢長老命喪你手,可有此事?”卓晉的聲音很平靜,不帶半點譴責之意。
柳清音倒抽一口涼氣,雙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她又怎敢忘記,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男人,是怎樣冷靜地說完秦雲奚的罪行之後,幹脆利落地送他上了路。
是不是隻要她點點頭,他便會出手殺了她?
她低頭一看,隻見他果然微微蜷起了左手無名指。這,便是他動手的前兆。
柳清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恐懼。她從來也不曾感受過這樣的大恐怖,從前她看似莽撞、不畏生死,那是因為她知道,師尊和幾位師兄師姐永遠會關注著她、愛護著她。
就像隻身深入雲水謠那次一樣,慕容春和秦雲奚都及時地趕到了。
她知道自己無論怎麼任性,都不會是一個人。
她的身後永遠有許多堅實的後盾。
然而這一刻,最堅不可摧的後盾,竟變成了高懸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她怕了。害怕之中,又帶著許多委屈。
“師、師尊……”柳清音的唇瓣輕輕地顫動,聲音細若蚊蚋,“您真的相信,清音是那種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