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並不是因為聖人高高在上俯瞰眾生而視之為芻狗,而是因為聖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麼是芻狗。
那麼……何為天地不仁?
林啾感覺到業蓮在識海中急速轉動,心髒“怦怦”地跳得厲害,她不自覺地反手攥住了魏涼的手。
他的腳步微微一滯,眼眶張大了少許,片刻後,他反手將她那隻纖若無骨的小手牢牢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步伐輕快了許多。
他見她若有所思,便沒有將她帶往目的地,而是漫無邊際地隨著人潮在這座都城中繞圈圈。
今日仿佛是什麼節日。
到了傍晚時,街上行走的年輕男女越來越多,等到夕陽西下,街上已看不見老人和孩童,路邊的攤販收起沒賣完的貨物,給燈攤騰出了位置。
一盞盞形狀各異的花燈被點燃了燭芯。
林啾恍然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站在了仙境之中。
月華初初越過樹梢,朦朧斑斓的燈火映著滿街華裳,年輕男女被華燈添了妝,個個面容皎皎,平增幾分顏色。
她偏頭去望魏涼,卻見他的臉色很不好。
眉眼結了寒霜,冷冰冰地睨著那些想要上前搭訕的男女。
他們這一對,容色氣質實在是太過灼目。即使二人攜手同行,仍有許多自信心爆棚的青年男女忍不住想要上前橫插一腳。
被魏涼冷冷一瞥,無論男女,立刻便像是鬥龍一樣慫了眼神,不自覺地往後靠。隻是街道上的青年人實在是太多了,嚇退一批,很快又圍上來另一批。
林啾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小手被他整隻團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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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幹脆假裝沒發現,任他牽著往前走。
走了兩步,她猛地頓住腳步,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們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魏涼頗有些好笑地望著她這副跳腳的模樣,微微偏一點頭,聲線低沉:“嗯?”
“邢長老!”
魏涼輕輕“啊”一聲,旋即很自然地說道:“在潭底與血偶打鬥時,我已收集了數枚護心果。此藥子夜服用最佳,是以不急。”
林啾狐疑地望著他。
也不怪她多心,方才他“啊”的模樣,一望就知道,他是剛剛才想起這件事來。
他瞥了眼樹梢的月,道:“你若心急,我便回宗一趟,然後再來陪你觀燈。”
他那隻溫熱的大手漸漸失去溫度,一兩息之後,他將一枚不到巴掌長的冰稜放在她的手心。入手極寒沉,晶瑩通透,有一頭十分尖銳,泛著一點凜冽寒光。
“此物,神仙也殺得。”他微微一笑,“自己當心些,半個時辰我便回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啾覺得他的身影好像黯淡了許多。
他擠出人群,很快,老槐樹後流過一道光。
林啾緊緊握住掌心的冰稜。雖然觸感冰寒徹骨,但卻有一陣陣暖意在她的身體裡湧動,讓她不禁有些擔心它會不會化在她的掌心。
她能感覺到,這樣東西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路人漸成雙。
林啾含笑謝絕了一個又一個邀約。握著冰稜的掌心在微微地跳動,讓她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
眼前盡是歡聲笑語和浪漫華燈,她感受到了蓬勃的喜悅和洋溢的希望,共情帶來的情緒波動逐漸消退,直到徹底消失。
此刻,她已經半點都不糾結魏涼為什麼要殺王氏諸人替黃銀月報仇了,因為如果她有能力的話,也會像魏涼一樣,冷冷靜靜地讓那些兇手付出代價——無論是祭淵,還是王氏。
腦海中忽然回憶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幕,那時,魏涼曾微眯著眼睛對她說,“取聚靈姝後,便前往荒川秘境……殺人,奪寶。”
殺人,奪寶。
王氏這些人,不就是為了一把密鑰而殺人嗎。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王氏自釀苦酒,罪有應得。
林啾時不時抬頭看一看越爬越高的月,心中默算著時辰。
從萬劍歸宗到碧波潭,帶著她起碼要走上大半日。魏涼獨自來回,竟然隻需半個時辰嗎?這樣的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
所以,他究竟還隱藏了多少實力?
林啾一面想一面走,不知走出多遠,忽然看見前方閃爍著一整片華光,映滿了小半面天幕。那璀璨晃動的光影,竟讓她忽然有種錯覺,以為那裡有一扇門,能夠通往繁華的現代大都市。
她怔怔前行,來到一塊巨大的空地邊上。這是一處小小的盆地,盆底,數不清的花燈被綁在一起,組成了一片花燈海。
四邊的平緩斜坡上站滿了青年男女,他們一對接一對,攜手走上前去,將手中的燈小心地綁在花燈海中。
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光映著光,絢爛無邊。
“這是在做什麼?”林啾隨口問身旁的女子。
女子道:“等到大家的花燈都齊了,國師會作法,將它送到月宮去。燈神會保佑有情之人,就算相隔千山萬水,也定會月下重逢。若是還未尋到心上人,燈神便會留心牽一道紅線,讓人心想事成!”
林啾輕輕地“啊”一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中隻有魏涼留給她防身的冰稜,並沒有燈。
身旁的女子掩著口笑了笑,從旁邊男子手中接過一盞小燈,遞給林啾,道:“喏,送你!”
林啾:“?!”
女子眉眼彎彎:“我和夫君各自帶了一盞燈,我的那盞便送你了!我與他共用一盞即可!”
林啾忍不住問道:“萍水相逢,你為何待我這樣好?”
女子偷偷瞥了一眼直直站在旁邊的夫婿,壓低了些聲音,道:“你人好。”
林啾:“?”怎麼,現在流行一個照面就發好人卡了?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夫君生得好顏色,而我普普通通。今日出來,對他大拋媚眼的女子數不勝數。而你,生得這般美麗,又是獨自一人,卻對他視而不見,隻與我說話。”
林啾:“……”不好意思還真沒注意到邊上站著個男的。
她偏頭看了一眼,隻見男子人高馬大,長相在凡人中算得上俊朗,但與魏涼等人自然是完全沒得比。
男子看見林啾,微微一怔,眼中掠過驚豔之色。
林啾衝他笑了笑,抱拳施禮,道:“多謝二位贈我花燈,我代夫君謝過二位,祝你們白頭偕老,一世安康!”
男子猛地回神,急急垂下目光,見自己妻子笑臉盈盈,滿目溫柔。
夫婦二人攜手向林啾回了禮,直道不必言謝,又祝她與夫君和和美美。
林啾擠到前面,將女子贈的花燈綁進了那片燈海中。她的心頭閃過一個隱約而模糊的願望,她沒有仔細去捕捉,帶著一絲羞意,任它像遊魚一般滑走。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片花燈的海洋寄託了無數喜悅的情思,站在邊上,仿佛置身於一片溫暖柔軟的海洋,其中盛滿了幹淨純粹的心念。
她將手中的花燈牢牢系緊,起身時,聽到贈燈的男子與女子仍在說她。
女子竊竊低語:“這位姑娘,可不比那幾個掐尖冒頭日日在你面前獻殷勤的好看百倍?與她一比,那些簡直難以入眼!”
男子語聲含笑:“夫人多心啦。那幾位都是咱們的熟客,不過是愛開玩笑些罷了。要論顏色,其實夫人與這位姑娘倒是平分秋色,遠勝於旁人。”
明知是假話,但女子還是被哄得心花怒放。
林啾遠遠瞥上一眼,見這二人頭湊著頭,正在甜蜜說笑。
眾人翹首以盼,等待國師的到來。
林啾反正闲來無事,便跟著人群一道站在平緩的矮坡上,等著看放燈。
那一面燈海升騰而起的時候,必定極為壯觀華美。
她也有些激動。
約摸一炷香之後,一大隊官兵分開人潮,騰出一條道路。
“國師來了!”眾人齊齊歡呼一聲,然後屏息凝神,靜靜等待。
林啾微微蹙了下眉頭。
她的識感比凡人敏銳無數倍,甫一接觸這些官兵,直覺便不大好。
國師出現在視野中。此人相貌普通,身穿白色曳地長袍,袍上繡著金紋,是個金丹初期的修士。
林啾不禁一怔。凡界之所以是凡界,便是因為這些地域幾乎沒有靈氣。
極少有修士願意久居凡界。對凡間帝王俯首稱臣的修士,說出去更是要令家族和宗門蒙羞。
國師走到那片花燈海面前,緩緩開口。
“今日,是淳孝忠勇賢親王的頭七之日,舉國同哀。百姓有心,自發為親王放燈祈福,祝願親王賢魂登仙,佑我渭國國君福壽永昌!”
眾人聽著這話有些不對,但今日確實是那個橫死的馬王爺頭七之日,國師要拿花燈節來做點文章倒也無可厚非。雖然有些膈應,但就當是為那個名聲不大好的馬王爺順道祈個福,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於是眾人也應和道:“賢王登仙,佑我大渭。”
國師面露滿意之色,揮了揮手。
便有兩隊士兵,手中拎著白漆大木桶,跑到那花燈海的邊上,將大股的白漆往燈上潑去。
眾人還沒回過神,便見那片五彩斑斓的燈海已面目全非,泛著濃濃的死氣。
白漆順著上層的花燈往下滲漏,沒多久,整塊盆地中的氣氛已變得慘白陰森。一些花燈被澆破燈面,弄熄了燈芯,更多的隻是厚厚地裹上了漆,燈火隱約透出一絲慘白,像是行將就木一般。
人群後知後覺地炸了鍋。
花燈節是渭國千年的傳統,百姓信燈神,歷代國君都十分尊重這一盛大的節日,從來也不曾被這般破壞過。
若是早說今日不許放燈或者隻能放白燈那也罷了,先時不說,現在卻突然來這麼一出,不過就是要弄個聲勢浩大的面子工程給天子看罷了!
踐踏的卻是無數年輕人的心願。
幾個出聲抗議的青年瞬間就被抓了出來,摁跪在那一片死氣沉沉的燈海面前。
渭國大多數女子都極信燈神,見到花燈被毀,便以為和心上人再無可能,當即嗚嗚地哭泣起來。
白漆潑得更加猛烈,很快,一片華光變成了真正的墳場。怨氣繚繞,眾人敢怒不敢言。
國師更加滿意了。他站在高處,回首望向皇城。
林啾一眼便看出,此人已經被權勢燻昏了頭,一身修為於他而言,隻是助他往上攀登的籌碼,以及讓他久久享受權欲的本錢。
她雖然不信這一盞小小的燈便能左右一段情緣,但心中亦是被挑起了些火氣。
仗勢欺人麼?誰還不會了。
一桶桶白漆見了底,國師滿意地拍拍手,便有士兵上前,解開了牢牢系在四周木樁上的燈繩。
結丹便能靈氣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