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黎嘆了一口氣,就算不是她撞的,她也不會見死不救,更何況這人傷勢重成這樣,有她一半的責任。
唯一的棘手之處在於,洛杉磯的醫療體系跟嶼城一樣拉胯——診所一半都是黑診所,另一半則要麼收費奇高,要麼需要排隊,排隊時間動輒半年起步。
她隻能把這個年輕男人帶回家,死馬當活馬醫了。
想到這裡,謝黎彎下腰,試圖把他抱起來。
她受過專業訓練,知道怎麼正確地搬運傷者。
就在這時,年輕男人突然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眼眶被鮮血浸透,眼睛紅得恐怖,看向她的神色卻異常專注,幾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仿佛不是出了車禍,而是終於美夢成真。
謝黎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救救我,”他盯著她,死死抓著她的手,在她耳邊劇喘道,“我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像是又回到三個月前,負三層實驗室,修瀕死之際用臉頰摩-挲她的臉龐,動作充滿了某種古怪的依戀之情。 這個年輕男人……莫名也有點那種感覺。
可能因為求生欲前所未有的強烈,他幾乎是一邊劇喘,一邊本能地靠近她,不住地往她的懷裡鑽,呼吸滾燙而混亂,噴灑在她的頸窩裡。
那一刻,謝黎真的頭皮發麻,不由自主一個激靈,差點把他推到大馬路上。
“……什麼鬼。”
她暗罵一聲,完全是憑著過硬的自控力,強忍住頸間的麻意,深吸一口氣,把他搬到了平放下來的副駕駛座上。
一路上,年輕男人像是怕她半路丟下他,一直睜著鮮紅的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謝黎其實並不介意年輕男人看她,她畢竟是肇事者,他厭惡或警惕她都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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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就出在這裡。
他對她沒有任何反感之情。
相反,他的眼中充滿了直白而露-骨的依戀之情,如果不是傷勢過重無法動彈,謝黎懷疑他說不定會黏在她的身上。
好怪。
即使是最離譜的日本劇情,也沒有這麼寫的吧,撞傷一個人以後,對方反而迷戀上了自己?
應該隻是怕她丟下他。
謝黎遲疑地想。
第206章 Chapter 20
半小時後, 謝黎終於把年輕男人搬回了家。
她住的地方面積不大,不到二十平米,一個人的時候還好, 兩個人——尤其是年輕男人的身高明顯超過一米九時, 就顯得擁擠起來。
謝黎一隻手攬住年輕男人的腰, 另一隻手抓著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自己的床上。淺黃色的床單立刻被鮮血浸透了。
她看也沒看床單一眼, 從床底拉出醫療箱, 開始處理年輕男人的傷口。
謝黎是一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 買東西隻會基於實際需要,而不是因為外形好看或追求時髦。
因此, 她準備了很多急救用品——繃帶、止血鉗、抗生素、消毒藥水、皮膚縫合器, 以及一臺智能診斷儀,可以根據傷口的深淺和嚴重程度, 提供精準的治療方案。
謝黎戴上手套,先用生理鹽水衝洗了一下年輕男人的傷口,然後用镊子夾出裡面的碎石, 最後用皮膚縫合器釘好傷口。
每次用皮膚縫合器,謝黎都會起一身雞皮疙瘩——這玩意兒外觀跟訂書機差不多, 皮膚釘也像訂書針一樣, 釘在鮮紅腫脹的傷口上,如同一排長長的不鏽鋼蜈蚣,看上去恐怖而猙獰。
謝黎深吸一口氣,動作迅速而專業,盡量不讓年輕男人感到痛苦。
年輕男人應該是之前受傷太重了, 以至於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車撞了,還以為謝黎是救下他的好心人, 一直眼也不眨地望著她。
她捏住他的下巴,給他衝洗眼睛裡的血跡時,他也眼也不眨地望著她,目光專注而灼熱,看得她渾身像是有螞蟻在爬。
……算了,畢竟是她撞傷了他,在他恢復健康之前,她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照顧他。
處理完年輕男人的傷口,謝黎倒出一顆止痛藥。
她本想喂年輕男人吃下去,他卻突然撐起身,朝她湊了過來。
就像雛鳥看到母鳥銜來的食物,他低下頭,非常自覺地含住她手上的膠囊,然後喉結一滾,吞咽了下去。
謝黎:“……”
他無論是眼神還是動作,都帶著一種詭異卻純淨的親近感……不會是對她產生雛鳥情結了吧?
但他隻是被車撞了,又不是失憶了,為什麼會產生雛鳥情結?
等等。
謝黎看著遍體鱗傷的年輕男人,內心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湊過去,扒開他的頭發。
年輕男人不僅沒有表現出抗拒,還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掌。
他的頭發濃密而堅硬,劃過她掌心時,激起一陣酥-麻的痒意。
她猜得沒錯,他的腦子果然受了重傷,上面有一道長長的、貫穿半個頭顱的可怖傷疤。
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他應該是長期受到某一群人的欺凌,走投無路之下逃到馬路上,剛好被她撞傷。
由於頭部嚴重受傷,他的認知功能似乎出現了某種問題,誤以為是她救了他,所以才會那麼親近她,依賴她。
這時,年輕男人學著她的動作,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
謝黎按住他的手,想了想,遲疑地問道:“……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嗎?”
年輕男人搖頭。
“身上這些傷呢?”她問,“還記得它們是怎麼來的嗎?”
年輕男人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
謝黎眉頭微皺,思忖片刻,換上一副溫柔的口吻:“別害怕,說出他們的名字,我保證不會有人再欺負你。”
年輕男人看了看謝黎,又看向她的手,動了動手指,確保自己的手被她緊緊握在手中以後,才低聲開口說道:
“……我隻記得,他們叫我雜種。”
“他們是誰?”
他的嗓音很啞:“不知道,我不能看他們的臉。”
“那以後要是碰見他們,你指給我看,好不好?”謝黎溫聲問道。
他搖了搖頭:“你找不到他們的。”
謝黎以為他在害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們不說這個了。已經很晚了,先睡覺吧。”
他卻沒有躺下去,始終緊緊地盯著她:“是你救了我,對嗎?”
“也是我撞了你。”
他像沒有聽見這句話一樣,目光純淨得可怕,充滿了全心全意的信賴之情:“……從來沒有人救我,你是第一個。”
謝黎最難抗拒這樣的目光。
她心情復雜地嘆了一口氣,按住他的肩膀,強行讓他躺下。
“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她柔聲安慰道,“睡吧。有事叫我,我就在旁邊。”
說完,她起身準備離開,卻發現他還拉著她的手。
他的手指很長,指骨關節突出而分明,手背上卻爬滿了蚯蚓般醜陋的褐紅傷疤。
除了各種長且深的傷痕,還有密密麻麻的燙傷,似乎有人曾把他當作人形的煙灰缸。
謝黎忍不住皺了一下眉。
年輕男人誤會了她的表情,以為她不想被拉手,一時間拉得更緊了。
他力氣不大,謝黎沒有感到疼痛,反倒是他自己因為陡然用力,牽動了傷口,立刻虛弱地劇喘起來,聽上去就像是惶恐地抽泣一般。
謝黎:“……”
她隻能坐下來,耐心地輕拍他的後背:“……別著急,想說什麼慢慢說,我就在這裡,不會走。”
半晌過去,他才勉強止住劇喘,頭發已被冷汗打湿:“我想要你抱抱我。”
“什麼?”
“我從來沒有被人抱過,”他低啞地道,“即使是夢裡,也沒有人願意抱我。如果你願意抱我,就說明這不是夢……我真的得救了。”
“但你的傷……”
“我不怕痛,”像是察覺到她的態度松動,他迅速抬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求你,抱一下我……就一下。”
謝黎沒辦法:“那你不要亂動。”
她彎下腰,輕輕環抱住他,本想意思意思就松開,年輕男人卻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緊緊地摟住了她。
可能因為真的是第一次被人擁抱,他心髒怦怦狂跳,呼吸急促,胸腔急劇起伏,全身上下的肌肉緊繃到了痙攣的程度。
他似乎激動極了,面色漲得通紅,連眼角也有些泛紅。
一時間,謝黎耳邊全是他幾近戰慄的呼吸聲。
“……好,好了,松開我!”謝黎感到身前一陣溫熱,心道不妙,好不容易包扎好的傷口,不會全部崩開了吧。
低頭一看,他的傷口果然全部裂開了。
皮膚釘一般用於釘合大面積傷口,除非劇烈運動或傷口愈合,否則幾乎沒有脫落的可能性。
年輕男人的傷口卻盡數裂開,可見他剛才用了多大的力氣抱她——幾乎是不要命的抱法。
謝黎一陣頭疼:“都說了不要亂動,又得重新包扎一遍。”
他頓時做錯事一般低下頭:“對不起,從來沒有人抱過我……我太激動了。”
“不用跟我道歉,”謝黎終於意識到,年輕男人現在的智力跟小孩子沒什麼區別,面對他錯誤的行為,必須進行嚴厲的譴責,否則他下次還敢,“這是你自己的身體,你想怎麼亂來都可以。但如果你想繼續被我照顧,就得聽我的話,好好養傷。”
他目光閃動了一下:“聽你的話,就可以一直被你照顧?”
“對,”謝黎抱著胳膊,拿出在孤兒院工作的經驗,居高臨下地說道,“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不會再抱你一下。”
“那我聽你的話,你會抱我嗎?”
“會,”謝黎說,“但不是現在。”她指了指牆上的電子鍾,“你浪費了我很多時間。如果你傷口沒有裂開的話,我現在已經在吃晚飯了。”
“對不起,”他道歉的速度倒是很快,目光也始終像小男孩一樣幹淨澄澈,“我下次不會這樣了。”
“我接受這個道歉。”謝黎嘆了一口氣。
再次釘好年輕男人的傷口,已經是凌晨一點鍾。
剛好這時,止痛藥生效,他閉上眼睛,呼吸均勻地睡了過去。
謝黎餓得前胸貼後背,打開冰箱,卻發現蛋白條已經被啃得差不多,家裡唯一剩下的食物,是老板送的巧克力米飯。
謝黎:“……”
現在點外賣也來不及了,她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地打開飯盒,吃了一小口。
出乎意料的是,還挺好吃的。口感有點像巧克力千層蛋糕,區別在於蛋糕胚子變成了搗爛的米飯。
好吃是好吃,但一想到這是米飯,謝黎的表情就一言難盡。
吃完以後,她簡單衝了個澡,就在客廳躺下了。
她閉上眼睛以後,年輕男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騙謝黎,的確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認知功能也退化到了十幾歲的水平。
但他還記得謝黎。
甚至記得,她是殺死他的人。
可是,那又怎樣?
他看了看包扎完好的傷口,又看向沙發上的謝黎,內心湧起一股奇異而滾燙的餍足。
她還是救下了他。
甚至把他當成小孩子照顧,用非常親昵的語氣訓斥他,讓他聽她的話。
他從來沒有被人這麼訓斥過,也沒有被人這麼關心過,感到新奇的同時,也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緊張和惶恐。 他隻能被她照顧到傷口痊愈。
痊愈以後,她就不會再照顧他。
想到這裡,他果斷扯下傷口上的皮膚釘,被釘合的傷口瞬間裂開,皮開肉綻,暴露出模糊的血肉,鮮血頓時猶如開閘一般洶湧而出。
為了讓謝黎相信他是真的受傷了,他沒有屏蔽痛感,可以感到傷口傳來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