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在力量上有著壓倒性的優勢,可以輕易將她置於死地,然而不知為什麼,這種生死關頭,她的笑容居然是輕松、愉快的。
為什麼?
她在想什麼?
盡管他一直在觀察、分析她,但就像研究一個遊戲的機制般,從未真正把她視為同等的存在。
遊戲再復雜,再好玩,終究隻是一個遊戲。
人不會對遊戲生出同理心。
修承認,謝黎對他有一種古怪的吸引力。
但這種吸引力,不是因為他欣賞或喜愛她,而是因為菌根計算機的弊端。
——他可以寄生任何一個人,但任何一個人過於激烈的情緒,都會對他造成影響。
區別在於,有的影響很輕,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有的則讓他喜怒不定,心緒起伏。
當半數以上的人,都對某個人抱有好感時,他也會被那個人吸引。
就像他被謝黎吸引。
其實這並不能算作弊端。
畢竟,即使是設計“菌根網絡計算機”的那幫天才,也沒有想到,有一個人真的可以愚蠢到這種地步,數年如一日幫助他人,不求任何回報。
可是這一刻,他的情緒分明沒有被別人影響,謝黎對他的吸引力卻變強了。
他盯著謝黎,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那陡然加強的吸引力,已經對他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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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神色仿若魔怔,視線在她的臉上緩慢移動,似乎想要找到切入口鑽進她的腦中,弄清楚她的想法。
然而,她頭腦清醒,意志堅定,不在他的菌根網絡之中。
他看不見她的想法,聽不見她的心聲。
那就換個辦法,解讀她的信息素。
他的嗅覺器官和普通人不一樣——每一根菌絲內部,都是高度發達的嗅覺神經。
他能迅速捕捉每一種氣味的分子,洞察每一種氣味的微小化學差異,追蹤每一種氣味的源頭和成因。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僅可以嗅出她身上的礦物質成分,還可以嗅出她的荷爾蒙波動和情緒的細微變化。
之所以現在才想到這個辦法,是因為他對人類的體味深惡痛絕——即使是再愛幹淨的人,隻要飲食結構不均衡,都會產生令人不適的氣味。
印象裡,謝黎吃得也不怎麼好,忙起來的時候,經常隻用一根蛋白條果腹。
他還記得不久前,那僅有的一次嗅聞中,她的氣味十分普通,甚至有些難聞,沒有任何吸引力。
就像大多數人一樣。
幸好,通過信息素解讀情緒,隻需要攝入極少量的氣味分子。
他不用嗅聞她太久。
·
謝黎環顧四周,一步步往後退去,準備找個機會轉身就跑。
誰知下一刻,修突然伸手,有些粗暴地扣住她的後頸,把她按死在原地。
謝黎隻覺得一股陰寒的氣息撲面而來,恐怖的壓迫感數據籠罩而下,她整個人頓時如墜冰窟,手腳冰涼,僵在原地無法動彈一下。
雖然猜到了修的能力極其可怕,恐怕沒什麼能限制他,但她沒想到在他的面前,自己居然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難道她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謝黎頭皮發麻,非常恐懼。
然而,她的精神並不緊繃,甚至有些放松。
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場無休止的暴風雪,她獨自在這場風雪中走了太久太久,已經力不能支,死亡不啻於解脫。
跟一心求死的人不同的是,她並不是失去了求生欲,而是問心無愧,沒有遺憾,坦然赴死。
——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做到坦然面對死亡呢?
她愚蠢、軟弱,可又堅強勇敢得令人心悸。
修重重扣著她的脖頸,沒有低頭湊近她,大量白色菌絲卻如同海潮一般滔滔朝她湧去,想要捕捉到更多的氣味分子。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按住她嗅聞將近一分鍾。
這遠遠超過了他預計的時間。
在謝黎的眼中,這一幕的驚悚程度直逼恐怖片。
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她就像閉上眼睛一般,除了眼前的修,看不到任何事物。
然而,即使修近在咫尺,一隻手按著她的後頸,幾乎要與她耳鬢廝-磨,她也隻能看到他的下顎與喉結。
與此同時,她耳邊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摩戛聲,似乎有無數條毒蛇從四面八方爬向她,糾纏她,牢牢絞-緊她的小腿。
針刺般的寒意滲進她的皮膚,鑽進她的骨縫。
謝黎心髒狂跳,仿佛吞了一塊又沉又冷的石頭,胃部直直往下墜。
——修到底在幹什麼?
她脖子都快要被他按斷了,強烈的陰冷感凍得她喉嚨都是麻的。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瞳孔已擴大到極致,後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修的手指終於動了一下。
他卻沒有松開她,反而更加用力地捏住她的後頸。
他似乎又進入了某種亢奮、激動的狀態。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幾乎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
謝黎猜到那些“毒蛇”可能是菌絲,但這一發現,並沒有讓她的胃部好受多少。
菌絲比毒蛇更細,更黏,更加無孔不入。
有幾根菌絲甚至想鑽入她的喉嚨。
……當然,也許不止幾根。
謝黎忍不住幹嘔了一下。
隨著她做出嘔吐的動作,更多的菌絲擠入她的咽喉,瘋了似的朝她的胃裡鑽去。
很快,謝黎就把晚飯吐得一幹二淨,嘴角滲出幾絲透明的酸液。
再這樣下去,就算修不動手殺死她,她也會被興奮的菌絲弄死。
誰知道除了她的肚子,菌絲還想擠進什麼地方,萬一是她的耳朵或眼眶呢?
謝黎寧願一槍把自己斃了,也不願意成為菌絲的培養皿。
她得想個辦法,讓修松開她。
謝黎大腦飛速運轉起來,首先得弄清楚一個問題——修為什麼想要殺死她?
在此之前,修雖然看上去對她感興趣極了,無時無刻不在關注她,實際上態度相當漫不經心,甚至可以說隨意。
那是什麼時候,他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呢?
——爛尾樓,她救下了克洛伊。
當時,他也是像這樣不能自控,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了可怖的青紫指印。
他告訴她,他之所以會變成那樣,是因為被周圍人的情緒影響了。
那時可以影響他的,隻有克洛伊一個人。
那麼現在,他也是被周圍人的情緒影響了嗎?
菌絲還在瘋狂朝她湧來,謝黎被迫吞下了幾根湿黏黏的菌絲,感覺喉嚨都快黏在一起了。
時間不多了。
謝黎又嘔出幾根菌絲,抬手一擦嘴邊的酸液。
她來不及思考更多,幾乎是憑著直覺喊道:“——傅野對你的影響就那麼大嗎?!”
第201章
Chapter 15
這句話說完, 所有菌絲瞬間如退潮一般消散了。
謝黎終於得以順暢呼吸,馬上彎腰劇烈嗆咳起來。
修頓了一下,視線下移,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謝黎努力咽下咳嗽聲, 強忍住喉間的不適,斷斷續續地道:
“……傅野成為養老院的管理者之前, 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他無論是頭腦、長相還是家境, 都比不上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被他影響。”
修盯著她看了半晌,才緩緩問道:“你覺得, 我被他影響了?”
“難道不是嗎?”
“我不會被任何人影響。”他回答, 語氣溫和而平靜,一如既往強勢、自信。
謝黎看了看粘在身上的白色菌絲, 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你之前說過,你會被周圍人的情緒影響。”
“你可以把它當成一種臨時的共振幹擾現象。”他淡淡地道,“就像信號被幹擾一樣, 你會認為,是因為電磁波的意志力不如其他波段, 或是因為出於對其他波段振幅和頻率的嫉妒, 才會信號中斷嗎?”
謝黎嘴角微抽,感覺他的邏輯天-衣無縫,無法反駁。
她還想說什麼,四面八方卻再度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無數菌絲蠢蠢欲動, 想要重新粘在她的身上。
謝黎不由打了個寒戰,不能再跟修耗下去了。
繼續爭辯, 隻是浪費時間,她必須想辦法逃跑。
她抬眼望向前方,還是那麼黑,幾乎無法用肉眼看清黑暗中是否有路。
但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是修造成了如此濃重的黑暗。隻要離開他,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可是,直接逃跑的成功率幾乎為零。
她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謝黎思來想去,忽然發現修之所以會暴露真面目,是因為她親了他一下。
她沒有深思,修為什麼會因為她的吻而變得那麼激動。
沒必要去深究一個心理變態在想什麼。
她心裡隻有一個想法——也許,可以再親他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修盯著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古怪晦暗起來,似乎有兩種看似相近、又截然不同的衝動在激劇拉扯。
一個是殺了她。
另一個是什麼……謝黎不想知道。
不能再拖下去了。
謝黎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
修微微側了一下頭,臉上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似乎認為她毫無威脅性。
下一刻,他的雙眼猛地睜大了。
謝黎吻上了他的唇。
這一次,她沒有再淺嘗輒止,舌-尖頂開他冰冷的齒關,闖入他的口腔。
修已經很久沒有人類正常的生理機能了。
從他與菌根網絡融為一體的那一刻,所有的生理活動就徹底停止了,包括呼吸、心跳、泌汗、免疫反應、激素分泌,甚至是情緒反應。
他一直在感受各種各樣的情緒,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時間一長,居然開始對自己的情緒和心聲感到陌生。
此時此刻,他就感到了久違而陌生的震驚、迷惑、激動、興奮,以及某種從未有過的……躁動。
不是別人的情緒,也不是別人的感受。
這是他自己的情緒。
第一次,修從後腦勺到胸腔,全部泛起了難以形容的酸麻感,喉嚨甚至痙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