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後,傅野不再提這件事,像真正的導遊一樣,盡職盡責地帶著她參觀養老院。
謝黎注意到,不少房門都換成了金屬氣密閘門,門板大約有五六釐米那麼厚,需要同時驗證虹膜、指紋和密碼才能打開。
透過玻璃,隱約可見兩三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在裡面走來走去,手上是裝著不同顏色溶液的試管,不知道在忙什麼。
謝黎背上不由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感覺自己今天大概率是沒辦法離開這裡了。
果然,傅野隻帶她參觀,從頭到尾都沒有提放她離開的事情。
大概下午五六點鍾,傅野看了一眼腕表,表情愉悅地說道:“時間到了,我們去吃飯吧。這裡的食堂隻提供有機食品。有錢的老東西吃得就是好,對吧?”
然而,食堂裡卻看不到一個“有錢的老東西”。
隻有他們,以及全副武裝的安保人員。
謝黎在安保人員的制服上看到了生物科技的標志——圓形logo,綠白相間,既像是纏絡在一起的枝葉,又像是DNA雙螺旋結構。
傅野主動為謝黎拉開椅子。
跟她一起吃飯,似乎讓他感到了一絲難以形容的刺激。他俊美的面龐不禁漲得通紅,語速也變快了一些,一直興奮地說個不停,就差把昨天晚上夢見什麼告訴她了。
謝黎一邊吃飯,一邊試圖從傅野的話裡捕捉有用的信息。
可惜,有用的信息很少,大部分都是他在自吹自擂。
就在這時,傅野話音一轉,突然提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對了,你知道修嗎?不是藤原修,就是修,一個字。”
謝黎眼皮一跳,不知道傅野為什麼會提到這個名字——修和傅野,怎麼看都是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人。
“不知道,怎麼了?”謝黎不動聲色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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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沒什麼,”傅野切了一塊牛排,放進嘴裡,又皺著眉毛,吐在了餐桌上,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就是有人說,生物科技真正的掌權人並不是藤原修,而是一個叫‘修’的人。”
說著,他對機器人招招手,指了指餐盤裡的牛排:“換成八分熟,三分熟太難吃了。”
機器人的語氣機械而客觀,不帶任何情感色彩:“您好,我們隻提供一分熟、三分熟、七分熟和全熟的牛排,目前並沒有八分熟的選項。感謝您的諒解。”
傅野的臉色卻微微變了,一陣紅一陣白:“七分熟可以,八分熟就不可以?多一分熟很難嗎?後廚都是機器人,我不信你們做不出來!”
這隻是一個送餐機器人,計算模型並不復雜,傅野的話對它來說有些燒腦了。它屏幕上的圓圈轉動了一會兒,就停止了響應。
眼看傅野就要對一個機器人大發雷霆,謝黎隻能站出來,緩和僵滯的氣氛。
她伸手,輕拍了拍傅野的肩膀,示意他冷靜,轉頭對機器人說道:“牛排,個性化熟度,80%。”
“已收到您的需求,請稍等,正在為您重新準備餐點。”
謝黎坐下,對傅野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這種機器人比較死板,你別跟它生氣。” 傅野定定地看著她,面色逐漸緩和下來,眼神滲出一絲古怪的熱度:“你真聰明,我在這裡待了這麼久,都不知道可以這麼給機器人下達命令。”
謝黎被他看得心底發毛,幹咳一聲,轉移話題:“——你之前說,生物科技真正的掌權人,是一個叫修的人,然後呢?”
“我不認識他,都是聽別人說的。”傅野慢慢說道,“他血統很雜,周圍人都叫他‘雜種’——父親是美日混血,母親是中美混血,跟大公司的繼承人一塊兒長大,但那些公子小姐隻把他當一條狗。”
“狗?”
“他幫公司幹過很多骯髒的事情,城府極深,滿手血腥。”
“你說他是一條狗,又說他是生物科技真正的掌權人?”
“2046年,他迫使聯邦政府承認嶼城是一座獨立的城市,不受任何國家的管束,徹底把嶼城變成了生物科技的地盤。”傅野聳聳肩,“他算是生物科技的大功臣。詭異的是,在那之後,新聞上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消息。”
他笑了笑:“他像煙花一樣,嘭地亮了一下,又消失了。”
謝黎想要像之前一樣強迫自己冷靜,卻無論如何也冷靜不下來,因為就在昨天,她還跟修說過話。
“等下——你說——2046年?”
已經過去了三十四年。
“是啊,”傅野說,“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在說,這些年生物科技越做越大,是因為他在幕後操控CEO的決策。但你我都知道,他大概率是被生物科技卸磨殺驢了。他影響力那麼大,不少公司員工都以他為榜樣,大老板怎麼可能還讓他繼續管事。”
不,修還活著,並且十分年輕,臉上看不出任何歲月的痕跡,身材高大而挺拔,就像剛工作不久的年輕人一樣。
所以,修究竟是人,還是怪物,抑或隻是一個……鬼魂?
傅野見她面色發白,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謝黎閉上眼,緩緩呼出一口氣,“我有點撐了,吃不下了。”
“給我吧,”傅野拿過她的餐盤和刀叉,十分自然地吃了起來,“我胃口大。”
如果是平時,謝黎肯定出聲阻止了,但現在她滿腦子都是修的身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修沒有對她說實話,他根本不是菌根生物計算機的設計者,而是生物科技的核心高層。
怪不得研究所的牆上掛著他的巨幅畫像,因為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生物科技。
他出身平庸,卻身居高位,在生物科技的影響力僅次於CEO,是所有員工的崇拜對象。
然而,作為生物科技的核心高層,他為什麼會被關在研究所裡受盡羞辱——被剝奪隱私權,連睡覺、洗澡、上廁所都必須在看守的監視下進行?
他又為什麼對她那麼感興趣,一直追蹤她的一舉一動?
還有,傅野為什麼會突然跟她提到他?
以傅野的階級,絕對接觸不到修這樣的人,也不會知道修的名字,肯定一個可以接觸到修的人,跟他說了修的事跡,他才會把這件事當成談資說出來。
這說明兩件事:
第一,修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從前,這在生物科技的內部是公開的秘密,不然傅野不會當著安保人員的面說出來。
第二,養老院的事情……可能跟修有關。
信息量太大了,謝黎頭腦第一次運轉得如此迅速,後腦勺不由隱隱作痛。
她用腦過度,幾乎是有些茫然地看著,傅野像吃到了某種罕見的山珍海味一般,享受地吃著她的剩飯。
傅野好像真的……很迷戀她。
修似乎說過,他之所以對她感興趣,是因為總能聽見誇贊她的聲音。
原話是,“很多,從很遠的地方傳到我這兒來”。
他還說過,他能感到周圍人對她的狂熱迷戀。
當時,她還以為他在騙她,把她當成一個虛榮的小孩子,隻要說一些誇張的恭維的謊話,就能把她哄得暈頭轉向。
現在來看,他可能並沒有說謊。
這太荒謬了。
但也說明了一件事,隻要傅野對她的迷戀足夠狂熱,不管修離他們多遠,都會知道。
說不定,修已經知道了,之所以沒有現身,是因為眼前的情況還不夠……謝黎不確定地想出一個詞——激烈?
謝黎不知道修想看見什麼,但以她對心理變態者的了解,隻有事情變得足夠有趣,足夠激烈,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所以,隻要傅野對她的迷戀變得足夠狂熱,就能把修引到這邊來。
然後,她就可以趁機逃走了。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了解一下養老院的內幕。
隻是,怎樣才能讓傅野的迷戀變得足夠狂熱?
謝黎心髒怦怦狂跳,腦中冷不丁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答應傅野的求愛。
這樣一來,就算沒能吸引修的注意力,也能降低傅野的防備心,讓她有機會逃離這裡。
問題是,這辦法會管用嗎?
第198章 Chapter 12
謝黎猜得沒錯, 傅野根本沒想放她離開。
晚餐過後,他開始帶她參觀養老院的花園。
平心而論,花園很好看, 綠葉茂盛, 花團簇簇, 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齊,如同一塊昂貴的天鵝絨綠毯。 謝黎卻在花壇裡看到了肥壯的白色蠅蛆, 瞳孔不禁微微一縮。
——生態造景十分昂貴, 每株植物都有特制的防盜編碼, 根本不可能生蟲生蛆。
除非,裡面埋了什麼……容易生蛆的東西。
謝黎盡量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對了, 史密斯太太的身體還好嗎?上次來見她的時候, 她還跟我抱怨,你們不讓她吃小餅幹, 說糖分太高了。”
傅野沒有任何猶豫,微笑著答道:“每個老人的身體都很好。不讓他們吃甜食,是因為吃多了容易血糖高, 而且他們的腸胃也不像年輕時那麼好了,吃太甜容易胖。為了他們的健康, 肯定是少吃為妙。”
傅野回答得很得體, 謝黎聽完,心卻涼了一半。
因為,根本沒有史密斯太太這個人,是她隨口編的。
“你說得有道理。”謝黎的嗓音有些發幹。
眼前的一切太詭異了,即使她已極力控制自己, 卻還是流露出一絲緊張的情緒。
這時,她的手腕突然被一隻手抓住。
“謝警官, 考慮一下我的話吧。”傅野抓著她的手,大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掌心,視線卻無比火熱,蒼蠅一樣在她的臉上爬來爬去,“現在的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能讀懂你的想法。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份工作,每天都過得很不開心……我都知道,我都看得到。”
這句話看似深情,卻讓人細思恐極——他都知道,都看得到,怎麼看到的?
謝黎本能地想給傅野一個肘擊和過肩摔,再一腳踩在他的太陽穴上,反手給他拷上一副銀手镯。
但旁邊就是一個監控攝像頭,她敢這麼對傅野,生物科技的安保人員就敢這麼對她。
幸好,她還有一個脫身的辦法。
這麼想著,謝黎忽然仰起頭,朝傅野淺淺一笑。
她是濃顏系長相,眉眼烏黑,膚色極白,但因為不苟言笑,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五官是如此豔麗,幾乎到了咄咄逼人的程度。
傅野頓時看愣了。
足足過去半分鍾,他才欣喜若狂地反應過來,謝黎並不排斥他的親近,甚至給予了他回應。
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宛若野狗粗重的鼻息。
謝黎沒有把傅野當傻子——雖然他看上去已經喜歡她很久了,但他們今天才見面,貿然答應他求愛,任誰都會察覺出異樣。
她決定先聊聊別的,再引到這個話題上:
“你都看到了些什麼?”
傅野心跳如鼓,想要集中精力回答謝黎的問題。
然而,不知是否他太過激動的原因,他感到大腦一陣眩暈,神智迅速潰散,眼前的畫面變得扭曲模糊起來。
——有一股陰森而冰冷的氣息居高臨下地籠罩了下來,強行奪走了他身體的控制權。
假如在場有第三個人的話,就能看到花叢裡湧出大量的菌絲,如同流動的白色絲線一般,猛地刺入傅野的身體。
傅野的身體有一瞬間的癱軟,往前踉跄了一下,體內似乎有什麼被剔除了。
但很快,他就站直了身體,面部肌肉掠過一陣反射性的痙攣,透出一股怪異的壓迫感。
不過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並不是痙攣,而是原本傅野的面孔。
隻見他面露驚恐,奮力掙扎,想要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卻被數以億計的菌絲瞬間吞沒,沉入無可名狀的深淵。
與此同時,“傅野”眼底多了一層從未有過的優雅的陰影。
他低下頭,看向謝黎,眼神莫辨。
謝黎對這一切毫無察覺:“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他打量著四周,緩緩地道,“我好像還沒有對謝警官說……晚上好。”
謝黎倏地抬頭。
是她的錯覺嗎?
她感覺傅野剛才的語氣變得……很怪。
說不上哪裡奇怪,他的口音、停頓、抑揚頓挫,都沒有任何變化,但感覺就是變了。 “可能因為我們一整天都待在一起。”她謹慎地答道。
“傅野”點點頭,卻冷不丁說道:“謝警官態度忽然變得這麼好,是因為想從我口中套出養老院的內幕嗎?”
“我不否認,”她反應很快,“但這並不是主要原因。”
“那主要原因是什麼呢?”他微微一笑,眼中卻毫無笑意,“你突然喜歡上了我?我能問問,謝警官喜歡我哪一點嗎?是喜歡我的粗俗、貧窮,還是喜歡我詐騙孤寡老人一夜暴富的本領,抑或是我的甜言蜜語,吃你剩飯時的好胃口——但這讓我很擔心,如果來了一位胃口更好的男士,謝警官是否會隨他而去。”
謝黎聽得目瞪口呆。
這一整天,傅野的言語都沒什麼攻擊性,不是在恭維她,就是在自吹自擂。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傅野的職位是否來路不正。
但傅野堅稱自己是靠勤奮、上進,以及超乎尋常的耐心,才晉升為養老院的管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