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究竟想幹什麼?
仿佛聽見了她的想法,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在她背後響了起來:“晚上好,謝警官。”
是修。 謝黎頭皮都炸開了——他為什麼會在她的身後?
她為什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兩三秒鍾的時間,她便已失去主導權。
謝黎感受不到修的呼吸,也感受不到他說話時的氣流,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隻能聽見他彬彬有禮的聲音:
“很抱歉,弄髒了你的衣服。我已經買了一件一模一樣的大衣送往你的公寓。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可以問問……”謝黎聽見自己一字一頓地問道,“那些東西是什麼嗎?”
即使整個人緊繃到極點,她也沒有提到“菌絲”,想看看修會如何解釋“菌絲”的來源。
“當然,”修回答,口吻始終非常有禮貌,話的內容卻透出一種寡廉鮮恥之感,“因為你讓我有些興奮。我情緒激動的時候,就會留下這樣的……痕跡。這並非由我控制。你能明白麼。”
謝黎不明白——什麼樣的人,才會在興奮的時候,留下菌絲一樣的“痕跡”?
還有,他為什麼要對她感到興奮?她身上有什麼特質吸引了他嗎?是容貌,還是別的什麼?
那些“痕跡”又是什麼,真的是菌絲嗎?
主導權不在她手上,她無法有條不紊地問出這些問題,隻能抓緊時間問出那個最關鍵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你還是人類嗎?”
修沒有正面回答,隻是輕輕笑了一聲:“你想研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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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黎冷靜地說:“不可以嗎?你不也在研究我麼。”
“不,謝警官,我沒有研究你,”他似乎搖了搖頭,“你沒有任何研究的價值。”
“你的人生一眼就能看透——出生在一個溫飽家庭裡,父母殚精竭慮為你築起了一個象牙塔。你在象牙塔裡長大,以為牧師說的都是真理,人人都有罪,但隻要誠心悔改,人人都能找到救贖之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正義、救贖,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他頓了頓,繼續溫和地說道:“有一天,象牙塔坍塌了,你發現世界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為了回到塔裡去,你努力維持秩序,甚至不惜把父母送入大牢。可惜,不管你怎麼努力,都回不去了。”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已接近憐憫:“你太高看自己了,謝警官。我對你感興趣,隻是因為像你這樣愚蠢又軟弱的人實在少見。我想知道你會如何玩火自焚。”
必須承認,修對她的評價,冷漠、刻薄而又精準。
謝黎極力壓抑的情緒像被什麼刺破了,耳根倏地漲紅了,傳來針扎似的尖銳痛感。
她一直竭力掩飾的弱點,被修毫不留情地指了出來。
恥辱感與暴露感一齊湧上心頭,她在他的面前,似乎毫無遮攔,一覽無餘。
但現在不是感到羞恥的時候。
他罕見地說了這麼多話,每句話都可能有破綻。
她必須冷靜下來,去思考他話語背後的動機——他為什麼要這樣羞辱她?
她身上哪一種特質,刺激到了他?
仔細想想,從他們見面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在不停強調一個事情:
她伸張正義是白費力氣。
他為什麼要在意她是不是白費力氣?
謝黎徹底冷靜下來了,思路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大腦在這一刻運轉到了極致。
她閉上眼睛,回憶起修的一舉一動,從謎底一步步往前推導,試圖推測出完整的謎題。
修沒有感情,也沒有道德。
他甚至沒有羞恥感,可以十分冷靜地說出“因為你讓我有些興奮”這種話。
普通家庭——哪怕是最保守的東亞家庭,孩子也會因為父母的關系,認識到男女關系的存在。
修卻像對男女關系一無所知般,甚至沒有察覺到這句話的曖-昧之意。
為什麼?
修每次跟她說話,都看似彬彬有禮,實則高高在上。這種傲慢,並不是針對她一個人,而是針對整個人類社會。
他似乎對整個人類社會都不屑一顧。
但既然不屑一顧,又為什麼對她感興趣呢?
在他的眼中,她不應該是一個渺小的、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個體嗎?
難道是因為想要折磨她?
陸義福事件之後,他似乎對她無能為力的表現非常滿意,甚至為此感到興奮,在她的周圍留下了一些難以形容的……痕跡。
人的一舉一動都跟過往有關……修為什麼會形成這樣古怪的性格,又為什麼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電梯裡,在她耳邊說話?
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他明明對她很感興趣,想要研究她,卻又蔑視她,看不起她,甚至不願意承認在研究她。
思來想去,似乎回到了問題的起點——這人究竟什麼毛病?
這麼一番胡思亂想,謝黎的面色反倒恢復如常,心率也下降到正常水平。
修的一舉一動這麼割裂,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她會好好利用這一點。
隻是,一切問題都可以暫時拋在腦後,但有個問題她始終想不明白——修是人類,還是研究所的怪物?
如果他是怪物的話,他為什麼會在人情世故上表現得如此老道,甚至風度翩翩十分禮貌?
如果他是人類的話,又為什麼可以操控“克雷格”和“陸義福”,甚至窺探她的記憶……還會在情緒激動時,留下類似菌絲的粘性物?
生物科技的研究所,到底在研究什麼?
沒事,總有一天,她會找到答案。
她可能會玩火自焚,但是在那之前,絕對會先讓他體會到引火燒身的感覺。
第193章 Chapter 7
這場談話, 最終不歡而散。
修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消失。
電梯重新恢復運行。
謝黎立刻按下負一層鍵,直奔地下停車場, 準備以最快的速度開車回家。
知道這些菌絲是修的東西以後, 她更加難以忍受身上那種黏乎乎的感覺了。
太骯髒了。
有一種私人領域被入-侵的強烈不適感。
這應該也是修的目的。
畢竟從一開始, 他就在冒犯她。
侵佔她的私人空間,也是一種冒犯的手段。
等等, 侵佔她的私人空間……
謝黎想到了什麼, 臉色一變, 迅速在地下停車場找到自己的皮卡,打開車門。
她有改裝汽車的愛好, 這輛皮卡被她仔細調校過——防彈車窗, 裝甲車門,兩對後輪, 加裝了氣動懸掛系統,遠遠看上去如同一頭灰色的鋼鐵巨獸。
隻要街上的小癟三不是瞎子,都不會湊過來招惹她。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輛車, 甚至勝過了爸媽送的那輛銀色跑車。
此刻,皮卡的方向盤上, 果然粘滿了黏稠的菌絲。
根據菌絲的軌跡,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具體的畫面——修打開車門,坐在了駕駛座上,慢慢握住她的方向盤。
他的神色可能是溫和的、漫不經心的,也可能是冷漠的,甚至可能是一種病態的自厭——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唯一的與眾不同之處是過於強烈的正義感,他為什麼要對她感興趣?
他為什麼要坐在她的車裡, 為什麼要觸碰她的方向盤,為什麼要因她而情緒激動,留下這些惡心的菌絲?
但更有可能,他是平靜而自信的,不會質疑自己的任何決定。
作為一個沒有羞恥感的人,他打量她汽車內飾時,目光應該比她還要冷靜坦然,唯有手指控制不住地分泌菌絲,留下一條條湿黏的痕跡。
修這個人太復雜了。
為了破案,謝黎看過不少專業的心理書籍,大眾熟知的人格分析理論——卡特爾十六種人格因素、MBTI、大五人格,甚至包括近些年才逐漸完善的生物心理學,她都略知一二。
她卻無法分析出修的人格。
他冷漠而斯文,內裡像菌根網絡一樣錯綜復雜,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黏湿密布的菌絲後面,是一個怎樣的人。
隻能隱約感覺到,靠近他,研究他,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謝黎瞥了一眼皮卡的後視鏡,鏡子裡的她表情不太好看,臉頰、耳根卻一片潮紅,那是腎上腺素飆升的表現。
修有一件事情說對了。
她的確是在玩火自焚,但與她的正義感無關,與他口中的“象牙塔”也無關。
他似乎激發出了她性格中不為人知的一面——每次與他交鋒,她都憤怒不已,但很快又能感到一種扭曲的興奮。
謝黎不想被這種扭曲的興奮控制。 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清空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給洗車服務打了個電話,讓他們過來拖車、洗車、全面消毒一條龍服務。
然後,在網上下單了空氣採樣器,準備走到哪兒就檢測到哪兒,不放過任何一縷菌絲。
據她所知,真菌有許多種類,既有松露這樣昂貴而稀有的珍餚,也有毒鵝膏這種一沾即死的蘑菇。
有一種“僵屍真菌”,甚至具備寄生、操縱宿主行為的能力。
她不知道修留下的菌絲是哪一種真菌,當然要消毒。
做完這一切,謝黎叫了一輛車,回到自己的住所。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謝黎從來沒有洗得這麼認真,恨不得自己是個手機,可以一鍵恢復出廠狀態。
洗完澡,她拿著毛巾擦幹湿發,看向浴室的鏡子。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雙頰、耳根卻仍然很紅,再加上五官濃麗而豔美,透出一絲火焰般的容光。
很小的時候,謝黎就知道自己長得很好看。
這個時代,美貌已不再是稀缺資源。
一把激光刀,幾種填充物,一臺成像儀,自己在衛生間就能做整容手術。
因為長相,她從小到大受過不少優待,也受過不少歧視。
謝黎非常認真地思考,不知道修對她感興趣,跟她的長相有沒有關系?
下次見面的時候,她可以試探性地問問這個問題。
修送的新大衣,就擱在她的門邊——公寓大門旁邊。
他在她的杯子裡、儲物櫃裡,甚至是駕駛座上留下黏膩惡心的菌絲,卻沒有進入她的公寓。
謝黎搞不懂,這人到底是有禮貌,還是沒禮貌?
她沒有太過糾結這個問題。
洗了個熱水澡後,她的精神明顯松弛了不少,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打開,坐在電腦椅上,搜索有關“菌絲”、“菌根”和“真菌”的資料。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生物科技的研究所,主要項目是“菌根網絡-生物計算機”。
這並不是一項創新的技術,早在幾十年前,就有人在研究如何讓菌根網絡執行計算任務。
真菌起源成謎,存在時間也沒有確切的定論。
研究表明,菌根網絡的結構,某種程度上跟互聯網極為相似——當一棵樹遭遇蟲害危機時,可以通過菌根網絡,警示附近的樹木。
菌根網絡跟人類大腦的神經元,也有許多相似之處。
比如,兩者都是高度復雜且具有交互功能的網絡結構,都會在網絡中傳播和處理信息,甚至都具備某種學習機制。
可以說,真菌這種生命體,比人們想象的要更加智能。
生物計算機的研發過程卻一直停滯不前,原因是生物系統太不穩定了,與其研究如何把1和0轉化為化學信息,不如繼續探索量子計算機。
不過一旦研發成功,可能會實現質的飛躍。
畢竟,佔地面積近9平方公裡的生物計算機,與同等面積的量子計算機陣列,無論是造價還是維護成本都不是一個數量級——後者光是每天的維護費用,就足以讓十多個小公司傾家蕩產。